此时何雨柱心思早就飘远了,六十年代初,酱油对普通百姓而言,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调味,却也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印记。
产量有限,凭票供应是常态,黑乎乎的陶碗在副食店柜台后排队,承载着千家万户对有滋味的朴素渴望。
然而,技术的滞后如同无形的瓶颈:发酵周期长、靠天吃饭般的经验主义、卫生条件参差导致的批次不稳定这些因素叠加,使得市场上的酱油品质时好时坏,咸淡不一、风味飘忽是常有的事。
老百姓买到一瓶好酱油,有时凭的是运气。
红星厂试图研发新品、提升品质,却卡在菌种稳定与参数控制上,这困境正是整个行业在技术升级浪潮中普遍阵痛的缩影。
酱油虽小,却关乎民生滋味与工业化的精细程度。他正想着如何将复杂的生物控制原理,转化为能切实解决这些“咸淡小事”的钥匙
王厂长看着何雨柱的模样,轻声喊了一声,“何科长”
何雨柱闻,随口道:“哦,这个问题啊。养菌群就像养蜂,不能光想着让蜂王多产蜜,还得给工蜂留足过冬的粮,更要防着马蜂来捣乱抢地盘。
红星厂现在的问题是,前期蜜源投得太猛,想把蜂王撑死,结果工蜂抢不到吃的,马蜂也闻着甜味来了,第三天可不就蜂死巢空了嘛。”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划:“至于参数打架?那是因为你们把温度、ph、溶氧这几个当成了各自为战的开关。
它们之间是连着的!温度一变,菌喘气的速度就变,ph也跟着动。想稳住?简单,给目标菌种设定个它最舒服的核心温度区间作为主锚点,
然后用ph和溶氧的变化趋势去微调加热棒和进气阀的反应速度,让它们像工蜂护巢一样,自动围着这个主锚点转,别乱跑就行。说白了,就是让参数之间学会打配合,而不是抢功劳。”
何雨柱这番养蜂论一出口,会议室内一片哗然与惊叹!
刘教授眼睛放光,“用蜂群生态比喻菌群平衡!留过冬粮维持基础代谢?‘防马蜂抑制杂菌竞争?这思路这思路简直醍醐灌顶!我怎么就没想到菌群内部也有个小社会需要平衡!”
“对对对!”梁副厂长激动地说,“主锚点!微调反应速度!让参数打配合!何工,您是说把温度作为主控核心,建立动态耦合模型?这思路跟我们之前想的平均用力完全不一样!一下子就抓住了主要矛盾!”
“我的天,随口一说,就把机理和解决方向全点透了?这这也太神了吧!”红星厂的王厂长连忙示意旁边的孙工,“快!老孙!都记下来!一个字都别漏!蜂群模型!主锚点!微调反应速度!”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另一位与会骨干感慨,“难怪王厂长说何工能把老师傅经验转化成模型,这养蜂的比方,不就是把复杂的微生物生态和控制原理,用最接地气的经验给翻译出来了吗?高!实在是高!”
张司长心中大定!
会议在热烈的氛围中继续深入。何雨柱提出的蜂群生态、主锚点、微调反应速度等概念,让大家兴奋起来,没有了一开始讨论问题的严肃。
红星厂的孙工和王厂长埋着头唰唰记笔记。王厂长一边写一边心里头琢磨:这小伙子说得在理,压在心口好些日子的那块大石头,总算能挪动挪动了。
然而,当讨论深入到具体的实验室验证和工艺放大环节时,一个此前被菌种稳定性这顶大帽子掩盖的、更为基础性的难题,清晰地浮现在众人面前。
“各位专家,何工的思路给我们指明了方向,太有启发了!”
王厂长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但但在我们实验室实际操作中,有一个环节卡得非常死,严重拖慢了整个研发和验证的进度,甚至可以说是瓶颈。”
“就是菌种的定向驯化周期。我们为了获得适应特定风味和稳定性的核心菌株,需要进行多代的定向筛选和适应性培养。
这个过程极其耗时,每一代都需要完整的发酵周期来验证其表现。而且,成功率并不高。往往几代下来,菌株的某些优良特性反而会退化甚至丢失。”
他摊开手,语气沉重:“时间,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新品研发窗口期很短,竞争对手都在发力。按照现在的驯化速度,就算后续的动态控制模型再完美,等我们拿到理想的稳定菌株,黄花菜都凉了。
我们尝试过优化培养基、调整筛选压力,但效果都不显著,始终无法突破这个时间陷阱。”
会议室里热烈的讨论声渐渐平息下来。
专家们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很实在,也很棘手。微生物的定向进化有其自身规律,强行加速往往事与愿违,甚至可能导致菌种活力下降。
传统的生物技术手段,在这个点上似乎遇到了瓶颈。
张司长看着大家一时沉默。
他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半开玩笑地点名道:“何工,这蜂群的生态平衡、主锚点的稳定性刚有点眉目,现在这工蜂的成长周期又成了拦路虎。你可是给我们指了条明路,但这路好像有点长啊?这时间陷阱,是不是也跟你那控制酱缸有点关系?你这祸,可惹得有点大咯,哈哈。”
这话半是调侃半是期许,还带着点将的味道。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理解的轻笑,但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何雨柱身上,充满了期待,也带着一丝好奇——这位跨界而来的过程控制大神,面对这种纯生物技术领域的基础难题,还能有什么高招?难道他连微生物的生长速度也能控制?”
王厂长和孙工更是紧张地看着何雨柱,生怕他给出一个需要时间研究的答案。
何雨柱闻言,抬起头,并没有因为背锅而尴尬,也没有立刻回答。
他心里清楚,张司长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激将,但他也明白,这个年代讨论技术问题就是这样,领导拍桌子瞪眼是常有的事,为的是解决问题,绝不会有人因此心存芥蒂,更不存在什么会后记仇。
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氛围反倒比后世某些一团和气的会议更纯粹、更高效。
片刻后,他放下笔,看向王厂长,问出了一个听起来似乎很基础、甚至有点傻的问题:
“为什么要驯化菌种?”
“啊?”王厂长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回答,“何工,这这是必须的啊!现有的菌株在风味、产率、尤其在新工艺要求的稳定环境下表现不够理想,我们需要定向筛选出更好的菌株啊!这是生物技术的基本手段”
王厂长心里有点打鼓,何工这问题问得是不是太基础了?
但他转念一想,这位轧钢专家刚才的养蜂论不也是化繁为简?说不定这“傻”问题后面藏着大道理。这年头,有真本事的人说话,再直白也得认真听。
旁边的微生物专家刘教授也微微点头,表示认同。驯化筛选,这是育种的标准流程。
刘教授倒是没觉得问题简单,反而心中一凛:何工这是要质疑最根本的逻辑?这思路够大胆!不过,搞科研就得有这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这风气现在正提倡呢。
何雨柱没有反驳,只是继续看着王厂长,眼神平静,仿佛那个为什么只是他思考链条的第一个环节。
他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不能让环境适应菌种?”
轰!
这个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所有人脑海中炸响!
驯化菌种适应环境——这是大家根深蒂固、认为天经地义的思路。如同千百年来农民驯化作物适应土地。
让环境适应菌种?
这是什么思路?这这简直是倒转乾坤!
在场的专家们,尤其是搞生物出身的,第一反应都是荒谬!
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被强烈冲击后的空白和茫然,继而是一种隐隐的、难以言喻的兴奋。
这个年代,正是解放思想、破除迷信精神深入人心的时期,何工这石破天惊的一问,虽然离经叛道,却恰恰暗合了这种敢想敢干的时代脉搏。
大家震惊之余,潜意识里又觉得,或许真该试试?
王厂长张大了嘴,一时失语。
他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何工这话太重了!把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都掀翻了!可可为什么自己心跳得这么快?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这感觉,就跟当年刚进厂听老师傅讲绝活一样!
孙工只有一个念头:记下来!快记下来!甭管对错,这想法太他娘的震撼了!这要是在旧社会,怕是要被骂异想天开,可现在是新社会,讲科学!讲实践!
刘教授仿佛第一次听到如此离经叛道却又蕴含着某种颠覆性可能性的想法!刘教授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他搞了一辈子微生物,从没想过这条路!这想法太大胆、太出格!可细细琢磨为什么不行?
如果真能实现对环境的精密控制,让环境去迁就优势菌株的最大潜能不行,得让何工展开说说!这想法值得冒险一试!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大脑都在疯狂运转,试图消化这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的问题背后,可能蕴藏着怎样一条全新的、匪夷所思的破局之路?
会议室里那奇异的寂静持续了几秒。
微生物专家刘教授眉头紧锁,问道:“何工,这个让环境适应菌种?这想法太大胆了!
微生物学的基础原则之一就是菌种需要适应其生存环境。
驯化筛选,本质就是让菌株在特定压力下,朝着我们期望的方向进化,提高其耐受性和性能。这是经过实践检验的可靠方法啊!”
他摊开手,仿佛在陈述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理,
“现有的菌株在风味、产率,尤其是新工艺要求的稳定环境下表现就是不够理想,不驯化出更好的,怎么满足要求?
这就像就像我们总不能让土地去迁就不可能在这里生长的庄稼吧?”
刘教授的话代表了在场大多数生物背景专家的心声,他们虽然被何雨柱的问题冲击得不轻,但根深蒂固的专业认知让他们本能地试图捍卫驯化的必要性。
何雨柱闻言,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
“刘教授,您说的对,也不对。”
“对,是说菌种需要适应环境这个大原则没错。不对,是说我们对环境的理解和掌控能力,已经变了。”
他看向刘教授身上:“您刚才的比喻很好。土地和庄稼。千百年来,农民只能选种、育种,让庄稼去适应土地的风霜雨雪、贫瘠肥沃。
为什么?因为他们对环境——也就是土地的气候、墒情、肥力——几乎没有精准干预的能力,只能靠天吃饭。”
何雨柱话锋一转:“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搞工业控制的,特别是过程控制,核心能力是什么?
就是对环境的精密测量与精准干预!
温度、湿度、压力、流量、成分这些参数,在我们手里不再是不可控的自然力,而是可以设定、可以调节、可以稳定在毫厘之间的变量!”
他身体微微前倾:“回到红星厂的问题。你们现有菌株在新工艺要求的稳定环境下表现不够理想——这句话本身就点出了问题所在!
你们预设了一个理想化的、需要驯化菌种才能适应的新环境。
但有没有可能,这个预设的新环境,本身并非最优?
或者说,我们现有的菌株,在它最舒适、最能发挥潜能的环境区间下,其风味、产率、稳定性,其实已经足够优秀,甚至被低估了?”
何雨柱的话劈开了众人思维里的盲区!
“我打个比方,”他继续道,“就像你们之前的参数控制,各自为战。现在,我们把温度、ph、溶氧这些环境因子精密耦合起来,围绕菌种最适状态这个主锚点进行动态微调。
这本质上,不就是让环境在围绕菌种的需要转吗?
只不过我们现在做得还不够精细、不够智能,还没能完全摸清每一种菌株真正的舒适区边界!”
他看向王厂长和刘教授,抛出了核心思路:
“所以,我的想法很简单:与其耗费数月甚至更长时间,冒着特性退化的风险,去驯化菌种适应一个我们预设的、可能并非最优的稳定环境;
不如反过来,利用我们正在构建的精密环境控制系统,去发现和适配现有菌株最佳性能发挥的那个黄金环境窗口!”
何雨柱的语气带着自信:“只要我们的控制系统足够灵敏,能够精准地锁定并维持这个窗口——
让温度、溶氧、ph等参数像最默契的工蜂一样,协同维持住菌群蜂王最活跃、最稳定的蜜源区——那么,现有菌株的潜力就能被极大释放!
风味、产率、稳定性自然就能上去!这个发现和适配的过程,通过优化实验设计,可能只需要几周甚至更短的时间,远快于漫长的驯化周期!”
轰!
如果说何雨柱的第一个问题是惊雷,那么这番清晰、有力、直指核心的阐释,就如同在每个人脑海中引爆了一颗思想的炸弹!
让环境适应菌种!精密控制,发现黄金窗口,释放现有潜能!
刘教授声音里带着克制的激动:“何工您这个思路,确实让我茅塞顿开。
把过程控制的理念用在微生物发酵上,这已经不单单是技术改良,这是在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研究思路啊。”
他转向在场的同行们,语气诚恳:
“我们这些研究微生物的,过去太执着于改造菌种本身,反而忽略了环境调控这个更直接的手段。何工提出的环境适应菌种,看似简单,实则是另辟蹊径。”
王厂长有些激动:“何工,您这几个字说得太到位了!发现黄金窗口、释放现有潜能,这简直是把我们厂的技术困境给点透了!”
他说着,心里却在暗暗盘算:这下可好了,既不用等着遥遥无期的菌种改良,又能马上着手改进工艺,这才是真正的多快好省!
会议室里响起阵阵议论声,专家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有人不住点头,有人若有所思地在笔记本上记录。
一位老工程师扶了扶眼镜,对身旁的同事低声道:“这个思路确实高明,既符合总路线精神,又解决了实际问题。”
张司长环视会场,目光在热烈讨论的专家们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回何雨柱身上。
他嘴角泛起欣慰的笑意,心里暗想:这小伙子果然没让人失望,既能提出创新思路,又懂得结合实际,是个难得的人才。
何雨柱安静地坐在原位,注意到刘教授说话时特意用了“您”这个尊称,心里明白这是老专家对自己的认可。
这个年代的知识分子最重实学,只要你能拿出真本事,他们就会真心实意地敬重你。
刚才那番话可能说得有些重,好在现在提倡技术民主,大家都是为了把生产搞上去,不会有人往心里去。
王厂长站起身,他朝着何雨柱的方向,大声说:“何工!谢谢您!太谢谢您了!您这一问,真真是醍醐灌顶,把我们红星厂从死胡同里拽出来了!”
何雨柱对王厂长的感谢微微颔首示意,但脸上并无太多波澜,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兴奋的专家和如释重负的红星厂人员,并未停下自己的思考。
他回想起当初建议红星厂建立菌种实验室的初衷,是为了让他们能自主研究、摸透菌种特性、持续优化工艺,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高级生产工具。
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困惑在他心底升起。
他缓缓开口:
“建立菌种实验室,核心目的是为了掌握规律,积累经验,提升对菌种这个活工具的理解深度和控制力。
不是为了在出问题时,把它当作一个解释失败的理由,或者仅仅寄希望于驯化出一个万能菌株来适应一个拍脑袋预设的、可能根本不合理的新环境。”
这话说得相当直白,甚至有些尖锐。
会议室内热烈的讨论声瞬间降温,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王厂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孙工羞愧地低下了头。
张司长和其他专家也若有所思,体会着何雨柱话语中的分量。
何雨柱并不在意这短暂的冷场,他看向王厂长和孙工,清晰地表达了他对这个问题的最终看法,也道出了他内心对某些现象的批判:
“技术革新,特别是涉及生物这种复杂系统的,不能光想着等、靠、要一个完美菌种,或者指望外部支援来解决所有基础认知问题。
扎实的基础研究、持续的日常观察和数据积累,才是应对变化、真正提升自主能力的根本。
实验室建起来了,平时难道不做研究吗?光等着新品研发撞了南墙才想起来临时抱佛脚?”
这最后一问,如同重锤敲在红星厂两人心上,也敲在了在场所有想着走捷径的人心上。
张司长神色严肃地点头,一锤定音:
“何工说得非常深刻!这个问题,就按何工的思路办。
红星厂回去后,首要任务是利用现有设备,摸清现有菌株的舒适区,构建环境-性能数据库。驯化的事情,等基础打牢了、方向明确再说!”
他看向何雨柱的目光充满了认可和赞赏,这年轻人不仅技术超群,看问题的深度和原则性更令人钦佩。
何雨柱并不怕这番直言会得罪人。
搞技术工作如果只想维持一团和气,回避深层次问题,那是自欺欺人,更是对工作不负责任。
他深知,在核心问题上坚持正确的方向,才是真正的负责。
讨论在张司长的定调后继续推进,围绕着如何设计实验寻找黄金窗口展开,气氛务实了许多。
何雨柱安静地听着专家们的具体建议,围绕寻找现有菌株黄金环境窗口的讨论渐趋务实,实验方案初具雏形。
就在大家准备细化具体步骤时,一直凝神思考的何雨柱,忽然像是捕捉到了什么灵感,缓缓举起了手。
他脑海中闪过后世那些琳琅满目、风味各异的酱油新品,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清晰。
何雨柱趁着一个讨论间隙,举起了手。
张司长立刻注意到,眼中带着期待:“何工?有什么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