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刺眼的宣纸，最终还是被林永安推到了一边，任由酒坛滴落的酒液，将一角浸染。
他抱着酒坛，像抱着唯一的慰藉。
大殿之内，一炷清香袅袅升起，时间开始流逝。
文官席间，气氛已然沸腾。
所有人都将这看作是一场鲤鱼跃龙门的绝佳机会。
能在皇后千秋宴上，于百官面前赋诗夺魁，这不仅仅是文采的证明，更是通往青云之路的阶梯！
一时间，人人正襟危坐，抓耳挠腮，冥思苦想。
有人眉头紧锁，有人双目微闭，有人则提笔在纸上不断涂画，试图寻找到最完美的词句。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有一名年轻的翰林院编修，满脸兴奋地站起身，将自己的得意之作，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前来收取的小太监。
这一举动，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这么快？”
“看来是胸有成竹啊！”
“不行，我得快点了！”
众人心中的紧迫感更甚，下笔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吏部侍郎张鹤站在殿前，看着一众同僚的热情，满意地捋了捋胡须。
为示公允，他特意邀请了礼部尚书，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一同作为评官。
所有收上来的诗作，都会被糊上名号，统一编号，再由他们共同品评，以定高下。
不远处的另一桌，几名御史正低声交谈。
“赵兄，你看此次魁首，会花落谁家？”一名姓钱的御史问道。
被称为赵兄的，正是都察院的御史赵成穆，他呷了口酒，目光扫向皇子席的方向，不假思索地说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四殿下。”
他分析道：“四殿下文采斐然，早已名动京城，再加上今日贺寿的主题，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魁首之位，非他莫属。”
周围几人闻言，皆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唯有坐在赵成穆身旁的冯弘远，也就是当初在朝堂上痛骂林永安的御史冯震之子，此刻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
“赵兄此言，为时过早。”
赵成穆一愣，奇道：“哦？冯兄有何高见？”
冯弘远端起酒杯，目光却飘向了家眷席的角落，那个烂醉如泥的身影。
“四殿下的诗才，确实不错，放眼整个京城，也算得上是顶尖之流。”冯弘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玩味，“可要说稳操胜券，那也未必。”
“这京城里，可还藏着一个不讲道理的怪胎。”
“怪胎？”
“没错。”冯弘远放下酒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嫉妒，又有叹服。“那家伙，写的诗句不多，可哪一首，不是足以传唱千古的绝句？四殿下的诗再好，怕也压不过他。”
赵成穆瞬间反应了过来，骇然道：“你是说林永安？”
冯弘远没有回答，只是朝着那个方向努了努嘴。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林永安正抱着一个酒坛，仰头猛灌，身前的桌案上一片狼藉，那张用来作诗的宣纸，被他随意地丢在一旁，上面连一个墨点都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他不参加？”
“看这模样，是喝傻了吧？”
冯弘远看着林永安那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疑惑。
这小子，又在搞什么名堂？
皇子席上，气氛同样微妙。
太子赵裕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四皇子道：“四弟，为兄敬你一杯，预祝你今日拔得头筹，博得父皇母后欢心。”
四皇子连忙起身，谦逊道：“皇兄说笑了，小弟才疏学浅，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怎敢与诸位文坛前辈争锋。”
两人言语间客客气气，但那份疏离与戒备，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坐在太子身旁的宁阳公主，也就是杜如敏的妻子，此刻却柳眉倒竖，满脸不悦。
她看了一眼家眷席的方向，冷哼一声。
“真是个没眼色的东西，这种场合，不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反而跑去跟那个林永安厮混，简直是丢我皇家的脸！”
太子闻言，也瞥了一眼杜如敏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由他去吧，一个驸马而已，上不得台面。”
一旁的几位皇子公主听了，也都跟着嗤笑起来。
在他们这些天潢贵胄眼中，驸马，不过是一个点缀身份的附属品，是臣子，甚至连寻常的臣子都不如，根本没资格被他们当做真正的家人。
他们的言谈举止，没有丝毫的避讳，那份发自骨子里的傲慢与轻视，清晰地落在了不远处的熙宁公主眼中。
熙宁公主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在袖中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她忽然就明白了，林永安那句“公主，狗都不娶”，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啊。
谁又愿意，放弃自己的尊严和自由，来当皇家的狗呢？
心脏，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终于，一炷香燃尽。
小太监们将所有诗作收齐，糊上名号，恭恭敬敬地呈到了张鹤等几位评官面前。
大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终结果的揭晓。
张鹤与几位大学士凑在一起，一张一张地品读，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低声议论。
御座之上，皇帝看着下方紧张的众人，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依旧在买醉的身影，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
计划，正在顺利进行。
他已经想好了，只要林永安夺魁，他便当众宣布，魁首可向他提一个要求。
届时，林永安再顺势请求恢复婚约。
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很快，评选有了结果。
张鹤手持一份朱笔圈点过的名单，走到了大殿中央，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诗作已评选完毕！下面，本官开始公布前十佳作！”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第十名，刘云杰！”
话音刚落，一名坐在末席的年轻官员，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身旁的父亲，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拍着儿子的肩膀，嘴里念叨着：“好！好！我刘家祖坟冒青烟了！”
“第九名”
“第八名”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有人欢喜，有人失落。
气氛被推向了高潮。
“第二名，四殿下！”
张鹤高声唱喏。
四皇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随即起身，对着御座和满朝文武，谦虚地拱手一礼，引来一片赞誉之声。
只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未能夺魁的遗憾。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连四皇子都只是第二，那魁首，究竟是何方神圣？
张鹤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个名字。
“第一名，萧天泽！”
萧天泽猛地站起身，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狂喜与傲然。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目光灼灼地望向公主所在的席位，那份毫不掩饰的爱慕与占有欲，几乎要溢出来。
御座之上，皇帝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笑容和煦而从容。
他拿起小太监呈上来的前十诗作，从头看了起来，不住地点头。
不错，都很不错。
可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了。
他皱起眉头。
不对。
怎么回事？
皇帝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困惑，与身旁的皇后对视了一眼。
“皇后，你看这名单”
皇后也看出了不对劲，压低声音道：“陛下，怎么前十里面，没有林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