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洁白的宣纸,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桌案上,与周围的狼藉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小太监们穿梭于席间,将笔墨纸砚一一分发下去。
整个文官集团,都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兴奋剂,瞬间活了过来。
方才被武将们的豪饮与林永安的美酒压得抬不起头,现在,终于轮到他们一展所长的时刻了!
“张侍郎此议甚好,我等早就手痒了!”
“不错!今日定要作出一首千古名篇,为娘娘贺寿!”
为了以示公允,吏部侍郎张鹤特意高声宣布,此次赋诗,无需署名。所有诗作都将由小太监统一收走,糊上名号,再交由他与几位大学士共同品评。
这一下,更是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能在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上,于满朝文武面前,匿名夺魁,那才是真正的名利双收,青史留名!
一时间,席间众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御座之上,皇后看着身旁端庄而坐,眉眼间却藏着一抹落寞的女儿,柔声夸赞道:“宁儿今日的琴与舞,都是极好的,母后很喜欢。”
皇帝也抚着胡须,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可他的目光扫过殿下,看到太子赵乾那张阴沉的脸,再看看另一边被武将们围着,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的赵彻,皇帝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今日,太子的风头,被老十二压得太狠了。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将话题转到了女儿身上,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宁儿啊,你看今日这满殿的青年才俊,可有瞧得上眼的?若是有,只管告诉父皇,父皇为你做主。”
此言一出,熙宁公主的身子,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抗拒这种安排,可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穿着粗布麻衣,一脸精明,为了几文钱跟自己吵得面红耳赤的家伙。
那个在自己面前,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拿出惊世骇俗东西的混蛋。
那个刚刚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公主,狗都不娶”的林永安。
心口,猛地一痛。
皇帝何等眼力,瞬间就捕捉到了女儿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他心中一动,追问道:“哦?看来是有人了?快说与父皇听听,是哪家的公子,竟能入我大盛第一美人的法眼?”
熙宁公主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在父皇探究的目光下,她像是赌气,又像是自暴自弃,最终还是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吐出了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名字。
“林永安。”
皇帝和皇后,同时心下了然就知道这丫头喜欢。
但皇帝却皇帝沉默了。
他何尝不想将这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彻底绑在皇家的战车上。
可婚约是他亲口下旨取消的,如今再出尔反尔,帝王的威严何在?
更何况,林永安今日虽大出风头,却也彻底得罪了太子一党,朝中不知多少文官视他为眼中钉。此刻若是强行再赐婚,必会引来朝堂巨大的反弹。
大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皇帝的目光,落在了下方那些正在冥思苦想,准备赋诗的文官身上。
一个大胆而绝妙的计划,瞬间在他心中成型。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只顾着买醉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朕是说过君无戏言。”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但,朕也说过,要给有才之士机会。机会,朕可以再给一次,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抓得住了。”
他心中暗忖,等下只需宣布,此次诗会的魁首,可向朕提一个要求。
只要林永安能写出冠绝全场的诗句,当众夺魁,再顺势提出恢复婚约的请求。
那便是他凭自己的本事赢回来的!
到那时,朕顺水推舟,应下此事,便是嘉奖贤才,谁还敢有半句异议?
家眷席这边,一名宫女轻手轻脚地将纸笔放在了林永安的桌上。
杜如敏看着那宣纸,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没底气,他转头看向林永安,却见他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得奇道:“林兄,你怎么还不动笔?以你的才学,这魁首之位,还不是探囊取物?”
林永安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他只是端着酒坛,又灌了一大口,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参加?
有什么必要参加?
熙宁就是公主。
这个事实,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喜欢熙宁。
他喜欢的,是那个会因为账目对不上而抓狂,会因为新产品大卖而雀跃,会穿着男装跟自己勾肩搭背,算计着如何从别人兜里掏钱的,鲜活的生意伙伴。
而不是这个高高在上,被万人追捧,一举一动都带着皇家规矩的“京城第一美人”。
娶了公主,就等于给自己套上了无形的枷锁。
言行举止,处处受限。
一言一行,都可能被无限放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搞钱,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可一想到要彻底放弃那个女人,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成碎片。
大脑一片混乱。
“林兄?”杜如敏又叫了一声。
林永安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迷茫和痛苦。
他看着桌上那张刺眼的白纸,又看了看远处那个端庄高贵的公主身影,最终,只是嗤笑一声。
他一把推开了面前的笔墨纸砚,重新抱起了那只半空的酒坛。
“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