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白云机场的二月已经带着暖意。陆子谦走下舷梯时,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与哈尔滨的干冷截然不同,这里已经隐约有春天的气息。腿伤尚未痊愈,他拄着拐杖,但脚步坚定。
阿萍在出口处挥手,身边站着费尔南多和一位陌生的中年人。
“陆哥!”阿萍快步上前,“你的腿……”
“没事,快好了。”陆子谦笑笑,转向费尔南多,“这位是?”
费尔南多介绍道:“林永昌先生,新加坡华商,做机械进出口的。他对我们的中苏贸易计划很感兴趣。”
林永昌五十出头,一身浅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典型的南洋商人打扮。握手时力道很足:“陆先生,久仰。费尔南多说你是北方贸易的新星,今日一见,果然年轻有为。”
一行人上车,驶向市区。路上,林永昌开门见山:“我在新加坡的工厂可以生产部分精密零件,包括你清单上提到的特种合金部件。但我需要知道,这些零件的最终用途。”
陆子谦早有准备:“用于地质勘探设备,要在极端环境下工作。所以需要耐高温、耐腐蚀的特种合金。”
“苏联方面的需求?”
“对,西伯利亚的勘探项目。”陆子谦面不改色地编造,“我们以贸易公司为平台,引进苏联的重型机械,同时出口勘探设备配件。这是互惠互利的生意。”
林永昌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我根据你提供的参数做的初步报价。但我要提醒陆先生,这类合金的出口需要特殊许可证,尤其是往苏联。”
“许可证我们正在办理。”费尔南多接话,“王将军那边在协调。”
车停在广州宾馆门口。办理入住时,前台递给陆子谦一封信:“陆先生,有您的信,今早刚到的。”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邮票,显然是直接送到前台的。陆子谦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条:“明早七点,越秀公园镇海楼下,单独来。——张”
张麻子?还是张明远?
陆子谦不动声色地收起信。当晚的接风宴上,他与林永昌相谈甚欢。这位新加坡商人不仅对机械贸易在行,对国际金融市场也颇有见解。
“陆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做转口贸易?”林永昌抿了口茶,“比如,从中国采购轻工品,经新加坡转运到东欧。现在东欧局势微妙,但商机很多。”
“林先生有什么建议?”
“波兰、匈牙利正在改革,消费品奇缺。而中国乡镇企业的产品物美价廉,正是好时机。”林永昌压低声音,“我有个渠道,可以绕过一些限制,用易货贸易的方式,用中国的日用品换东欧的工业品。”
陆子谦心中一动。这确实是条快车道。但他也警惕——林永昌出现得太巧,偏偏在他急需资金和渠道的时候。
宴会结束后,陆子谦回到房间。他仔细检查了信纸,用打火机烘烤边缘——前世在上海滩学的技巧。果然,纸边显现出淡淡的一行字:“小心新加坡人,他与柳芭有联系。”
柳芭?她不是死在贝加尔湖了吗?
陆子谦烧掉信纸,冲进马桶。窗外,广州的夜景初显繁华,霓虹灯在珠江水面投下斑斓倒影。这座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正焕发着勃勃生机,却也隐藏着无数暗流。
凌晨五点,陆子谦就醒了。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没有惊动隔壁房间的孙振山——老爷子坚持要跟来保护他。
六点半,他独自出门,叫了辆出租车。越秀公园的清晨已有晨练的老人,打太极的、舞剑的、遛鸟的,一片祥和。镇海楼是明代建筑,红墙绿瓦,在晨雾中肃穆庄严。
七点整,一个身影从楼后转出。不是张麻子,而是个年轻女子,二十七八岁,短发,穿着当时少见的牛仔裤和皮夹克。
“陆子谦?”女子普通话标准,但带点东北口音。
“你是?”
“我叫张琳,张明远的女儿。”女子走近,“我父亲让我来帮你。”
陆子谦愣住。张明远从没提过有女儿。
“怎么证明?”
张琳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吊坠——是枚缩小版的梅花钥,与陆子谦的那把一模一样。“这是父亲给我的信物。他说如果你不信,就告诉你三个词:外白渡桥,1987年6月15日,还有……时间褶皱。”
这三个词,只有陆子谦和张明远知道。
“你父亲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张琳摇头,“他一个月前突然找到我,把这个给我,说如果你来广州,就让我帮你。他还说,林永昌不可信,柳芭没死,她在香港。”
陆子谦消化着信息:“柳芭怎么逃出来的?”
“贝加尔湖爆炸前,她就离开了。那场爆炸是赵建国为了灭口设计的,但柳芭早有准备。”张琳神色凝重,“她现在在香港,用化名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做中苏之间的‘特殊物品’交易。林永昌是她的合作伙伴之一。”
“你父亲还说了什么?”
“他说,第七节点镇守者离开哈尔滨不能超过四十九天。今天是第四十六天,你必须在三天内回去,否则节点会失控。”张琳看了看手表,“还有,他让你小心今天下午的签约仪式,林永昌准备了陷阱。”
“什么陷阱?”
“他会要求用你在哈尔滨的店铺做抵押,换取新加坡银行的贷款。一旦你签字,店铺就归他了。”张琳顿了顿,“而我父亲查到,林永昌的真实身份是‘老k’组织在东南亚的财务负责人。”
陆子谦感到脊背发凉。如果今天下午他签了字,不仅生意泡汤,连哈尔滨的根基都可能被掏空。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父亲说,时间需要守护,而不是被掌控。”张琳眼神坚定,“我也是‘时间褶皱体’,虽然没你那么强,但能感觉到时间的波动。最近广州的波动越来越强,恐怕……有新的异常点要形成了。”
远处传来钟声,公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陆子谦和张琳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好下午签约时的暗号——如果张琳在现场咳嗽三声,就说明有变,陆子谦必须立刻终止签约。
回到宾馆,孙振山已经在房间等着,脸色不好看:“你一个人去哪了?”
“见了个朋友。”陆子谦把见张琳的事说了。
孙振山听完,沉默片刻:“那丫头我见过,在哈尔滨。她确实找过张麻子,但当时我不知道她是张麻子的女儿。”
“您觉得她可信吗?”
“眼神清澈,不像说谎。”孙振山说,“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下午签约,我跟你一起去。”
下午两点,中国大酒店宴会厅。签约仪式布置得很正式,长条桌铺着红丝绒,中、英、俄三语合同已经摆好。林永昌带着两个助理,费尔南多和一位苏联贸易代表也在场。
陆子谦这边,只有他和孙振山。阿萍留在公司处理日常事务。
“陆先生,昨晚休息得好吗?”林永昌笑容满面,“合同我们都看过了,没有问题。只要签字,第一批货款三天内到账,货物一周内从深圳发往苏联。”
陆子谦拿起合同,仔细阅读。果然,在补充条款的第三项,用极小的字写着:“若乙方(陆子谦)未能按时交货,将以哈尔滨中央大街xxx号店铺产权作为抵押。”
这是陷阱。虽然陆子谦有信心按时交货,但世事难料,一旦出问题,店铺就没了。
“林先生,这条款……”陆子谦正要提出异议。
门口突然传来咳嗽声。三声,清晰有力。
陆子谦抬头,看到张琳站在门口,朝他微微摇头。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陈队长!
陈队长不是在哈尔滨吗?他怎么来了?
林永昌也看到了陈队长,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笑容:“陆先生,这位是?”
“我朋友。”陆子谦放下合同,“抱歉,林先生,这条抵押条款我不能接受。我们可以修改为违约金,但店铺不能抵押。”
林永昌的笑容凝固了:“陆先生,这是标准条款……”
“那就按标准条款来,去掉特殊抵押。”陆子谦态度坚决,“否则,今天这约签不了。”
气氛一时僵住。费尔南多打圆场:“林先生,陆先生,大家都是为了合作,各退一步如何?”
就在这时,陈队长走了过来,在林永昌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林永昌脸色大变,猛地站起,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陆先生,我突然想起还有急事,签约改天吧。”他匆匆收起文件,带着助理几乎是逃跑般离开了宴会厅。
费尔南多一脸错愕:“这是怎么了?”
陆子谦看向陈队长:“陈队,你怎么来了?”
“王将军让我来的。”陈队长压低声音,“我们查到林永昌的公司有洗钱嫌疑,而且与香港的一个犯罪集团有关。今天上午,我们的人在罗湖口岸截获了一批走私文物,发货方就是林永昌的公司。”
“文物?”
“对,而且很特别。”陈队长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你看,这东西你见过吗?”
照片上是一个青铜器,造型古朴,表面刻着复杂的纹路——正是七件信物中的小鼎!不是贝加尔湖被毁的那个,而是另一件,但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从哪里来的?”
“林永昌准备运往香港的,说是仿制品,但我们专家初步鉴定,至少是明代的东西。”陈队长说,“更奇怪的是,这东西有微弱的放射性,仪器检测到的辐射类型……和时间实验室里的设备类似。”
陆子谦心中一紧。难道还有第八件信物?或者,七件信物不止一套?
张琳走过来,看到照片,倒吸一口凉气:“我父亲说过,真正的信物有七套,每套七件,对应四十九个次级节点。我们毁掉的只是主节点的一套,还有四十八套流散在各地。”
“四十九个节点?”陆子谦感到头皮发麻。
“对,这是古代的时间稳定网络。但年久失修,大部分节点已经失效。”张琳说,“不过,如果有人在刻意收集这些信物,重启节点网络……”
“会怎样?”
“小范围的时间异常,比如某个区域时间流速变慢或变快,或者……出现时空重叠。”张琳看向窗外,“我最近在广州感觉到的波动,可能就是某个次级节点被激活了。”
费尔南多听得云里雾里,但抓住了重点:“所以林永昌不仅在走私文物,还在收集这些‘信物’?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陈队长说,“我已经通知广州警方,对林永昌实施监控。陆先生,这段时间你也要小心,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
签约仪式草草收场。回到公司办公室,陆子谦召集所有人开会。阿萍、费尔南多、孙振山、陈队长、张琳,还有从哈尔滨赶来的王小川——他已经完全恢复,坚持要来帮忙。
“情况就是这样。”陆子谦把目前掌握的信息说了一遍,“我们的贸易计划要继续,但必须更谨慎。另外,我们需要调查林永昌背后的网络,搞清楚他们到底收集了多少信物。”
“钱的问题怎么办?”阿萍问,“林永昌这边断了,制造锚点的资金……”
“我有办法。”陆子谦摊开一张中国地图,“我们不做苏联一家,做多线贸易。广州的服装、电子表,运往东欧;东欧的玻璃制品、工艺品,运往东南亚;东南亚的橡胶、热带水果,运往北方……这样周转快,利润也高。”
费尔南多眼睛一亮:“转口贸易!我在澳门和香港都有码头,可以操作。”
“但需要大量资金周转。”王小川提醒。
“贷款。”陆子谦早有打算,“用哈尔滨的店铺和广州的公司做抵押,向中国银行申请外贸贷款。王将军那边可以帮忙协调,这是正经生意,国家支持。”
陈队长点头:“这个我可以去办。不过陆先生,你三天内必须回哈尔滨,张琳说的四十九天期限……”
“我知道。”陆子谦看向窗外。广州的黄昏来得晚,夕阳把珠江染成金色。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阿萍接起,听了两句,脸色变了:“陆哥,找你的,说是……柳芭。”
陆子谦接过听筒。那头传来一个女声,俄语口音的中文:“陆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或者说,还没正式见面。”
“柳芭女士,没想到你还活着。”
“托你的福,差点就死了。”柳芭冷笑,“不过没关系,游戏还没结束。你毁了贝加尔湖的主节点,但次级节点还在。而且,你父亲留下的时间锚点方案……我们也有。”
陆子谦握紧听筒:“你想说什么?”
“合作。”柳芭说,“你出技术,我们出资金,一起重启时间网络。我们可以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没有错误、没有遗憾的世界。”
“然后你们成为时间的主宰?”
“总比现在这个混乱的世界好。”柳芭的声音充满诱惑,“想象一下,你可以回到1949年,拯救你前世的自己。你可以改变一切。”
陆子谦沉默片刻:“代价是什么?”
“很小的一点代价——百分之九十的人类意识会被困在时间循环里,成为网络的‘燃料’。但剩下的百分之十,将获得永生和无限可能。”柳芭说得轻描淡写,“这是进化,陆先生。人类总要向前走。”
“这不是进化,是谋杀。”陆子谦一字一句,“我不会合作。”
“那就别怪我了。”柳芭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张琳突然说:“她在拖延时间。父亲说过,次级节点的启动需要特定的天象条件。下一次机会是……”
她翻开随身带的日历,手指停在一个日期上:1988年3月3日。
“惊蛰。”张琳抬起头,“雷声惊醒蛰伏的万物,也是时间波动最强的节气之一。那天,四十九个次级节点可以同时激活。”
今天已经是2月27日。只剩四天。
陆子谦看着地图上广州的位置。如果张琳的感觉没错,广州就有一个次级节点。而林永昌在这里活动,柳芭打来电话……节点很可能就在附近。
“找到它。”陆子谦说,“在惊蛰之前,找到广州的节点,阻止他们。”
窗外,华灯初上。广州的夜生活开始了,大排档的烟火气、夜市的人声、珠江上的游船灯光,交织成改革开放初期南方都市特有的生机勃勃。
但在这勃勃生机之下,一场关乎时间本身的较量,正在无声展开。
陆子谦看向桌上的日历。1988年3月3日,惊蛰。
那天,春雷会响。
而时间,会不会也因此被惊醒?
没有人知道答案。
但陆子谦知道,他必须在雷声响起之前,找到那把锁住时间的钥匙。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