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气象站成了我们冰原跋涉中意外的喘息之地。虽然破败、寒冷、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机油和灰尘气味，但坚固的墙壁挡住了致命的寒风，残存的供暖系统提供着微弱却持续的热量，找到的食物和燃料更是雪中送炭。
我们在这里休整了整整一天一夜。
期间，孙启明和赵毅李锐系统地探索了整个气象站。除了我们所在的主控厅，还有几间宿舍、一个小型储藏室和一个设备间。宿舍里找到了一些早已腐烂的寝具和衣物，但也有一些有用的东西：几把完好的工兵铲、一些未开封的电池、几卷尚且坚韧的绳索，甚至在一个锁着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把保养尚可、配有少量弹药的老式猎枪。这对缺乏远程武器的我们来说，是个不小的收获。
储藏室里还有一些锈蚀的工具和零件，以及最重要的——一小桶标注着“航空燃油”的金属桶，虽然只剩小半，但足够让那台老旧的供暖热风机再支撑几天。
设备间里，秦薇如获至宝地发现了一套尚有部分功能的通讯设备（虽然功率很低，且天线估计早已损毁），以及一台依靠地热和太阳能混合供能的、仍在断续记录基础环境数据的终端机。她花了大半天时间尝试修复和读取数据，最终成功调取到了附近区域近期的气象记录和……一些异常的能量活动日志。
“永冻尖碑方向，能量波动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出现了三次显着的峰值。”秦薇将终端屏幕转向围坐在微热火炉（用燃料块和废旧金属临时搭建）边的我们，“波动模式……与陆延舟数据中描述的、大规模‘基座’能量调用，以及净界学会‘献祭’仪式的特征有部分吻合。‘大净化’仪式的准备工作，恐怕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气氛顿时凝重。炉火跳跃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
“距离呢？”孙启明问。
“直线距离还有大约一百五十公里。但根据地形扫描，前面需要横跨一片冰裂隙密集区和一道活跃的冰川移动带，实际路程可能超过两百公里。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就算日夜兼程，也需要四到五天。”秦薇顿了顿，“而且，越靠近尖碑，净界学会的监控和巡逻肯定会越严密。”
四到五天。仪式可能随时完成。
“有没有更快的方法？”李锐盯着地图上那片代表危险地形的阴影区。
秦薇摇头：“除非能找到可用的载具，比如雪地摩托或者小型运输机——但这无异于天方夜谭。或者……”她看向程野，“如果程野的力量能恢复到足以支撑更高效的‘环境引导’或‘短距空间折叠’……”
所有人都看向程野。他靠坐在我身边，身上裹着毯子，手里捧着一杯慢慢变凉的热水。一天多的休息让他气色好了很多，不再是那种吓人的苍白，但离“恢复”还差得远。听到秦薇的话，他微微蹙眉。
“‘空间折叠’……消耗太大，现在做不到。”他坦承，“‘环境引导’……可以尝试更复杂一些的应用。比如，稳定小范围的冰面，或者……短暂地‘抚平’风雪的扰动，让我们行进得更快更省力。但需要持续的、精细的能量输出。以我现在的状态，支撑不了多久，而且……”他看了我一眼，“可能需要更稳定的‘锚点’支持。”
更稳定的锚点支持？我心头一动。
秦薇推了推眼镜：“沈夜和陆延舟的数据里都提到，‘锚点’不仅仅是精神上的联系，在能量层面也可以形成某种‘共鸣回路’，分担负荷，提升效率和稳定性。理论上，如果你和林远之间的链接足够深，或许可以尝试建立一种浅层的、可控的能量共享或分流模式。”
能量共享？我立刻紧张起来：“会不会对林远有危险？”
“风险肯定有。”秦薇直言不讳，“任何涉及高维能量的操作都伴随风险。但根据模型推演，如果只是浅层链接，由程野主导，林远作为‘缓冲’和‘稳定器’，主要风险在于林远可能会承受一部分能量共振带来的精神负荷，比如共感疲惫、情绪波动，或者……感知到程野的部分痛苦。但应该不会有直接的、物理性的伤害。”
感知程野的痛苦？这听起来……似乎不是不能接受。比起看着他独自承担一切、一次次濒临崩溃，我宁愿分担一些。
“我同意。”我立刻说。
程野却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锐利：“不行。太冒险。你承受不住……”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打断他，迎上他的目光，“而且，秦薇说了，只是浅层链接，你主导。总比你一个人硬扛，然后把自己搞到昏迷强吧？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吗？一起走，一起扛。”
程野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但在我毫不退让的注视下，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别开了视线，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算是默许。
孙启明看着我们，最终拍板：“可以先进行小范围、短时间的测试。就在这里，安全的环境下。秦薇，你监控所有生理数据。一旦有任何异常，立刻终止。”
测试在当天晚上进行。其他人退到主控厅另一侧，给予我们相对独立的空间。炉火噼啪作响，幽绿的应急灯提供着基础照明。
我和程野面对面盘膝坐在铺了毯子的地上。距离很近，膝盖几乎相抵。
“放松，别抵抗。”程野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我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皮肤接触的瞬间，我能感觉到他掌心微凉的温度和清晰的掌纹。然后，他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将我的手完全包裹住。
“闭上眼睛，感受我的呼吸，跟随它。”他引导着。
我依言闭眼，调整呼吸，努力去同步他平稳悠长的节奏。起初有些杂乱，但很快，在他的引导下，我们的呼吸渐渐同调，一吸一呼，仿佛同一个人。
然后，我感觉到了一点不同。
仿佛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温暖的“水流”，从他的掌心，透过我们相贴的皮肤，缓缓流入我的手臂。那不是真实的触感，更像是一种……意识层面的连接被建立。紧接着，一些模糊的“感觉”开始渗入我的感知。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底色。一种沉重的疲惫，像背负着无形的巨石；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来自身体深处的隐痛，仿佛有脆弱的琉璃在体内轻轻震颤；还有一种……清晰的、对“我”存在的确认和依赖，像漆黑海面上唯一可见的灯塔光。
这些感觉并不强烈，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但却无比真实。这就是他现在的状态？这就是他一直独自承受的东西？
我的心微微揪紧，下意识地，将我感受到的“安稳”、“支持”和“暖意”，顺着那道连接，尽可能地回馈过去。我不知道怎么做，只是凭着本能，想着他在我身边时的安心感，想着要保护他的决心。
我感觉到，掌心传来的那股“水流”似乎波动了一下，然后变得更加……平顺。程野那边传来的疲惫感和隐痛，似乎也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减缓了一丝丝。
“有效。”秦薇压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惊讶，“能量输出稳定性提升百分之十五，程野的脑波负荷有轻微下降。林远的生理指标……有轻微同步波动，但在安全范围内。链接建立成功，状态稳定。”
成功了？
我睁开眼。程野也正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柔软。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
“感觉怎么样？”我问。
“……轻松了一点。”他诚实地说，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像……有人帮我托了一下。你呢？”
“有点累，像没睡好，但能承受。”我感受了一下，“能感觉到你……很累，有点疼。其他的……还好。”
这比预想的好太多了。没有剧烈的痛苦，没有失控的风险，只是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的疲惫。
“可以尝试在实际行进中应用。”秦薇记录着数据，“初步判断，这种浅层链接可以提升程野大约百分之十到二十的行动耐力，并降低他因精细操控能量而引发内耗的风险。但对林远的负荷会持续累积，需要定时断开休息。”
百分之十到二十的耐力提升，在极端环境下，可能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明天出发时，可以尝试在关键路段使用。”孙启明做出了决定，“现在，断开链接，好好休息。明天会是更艰难的一天。”
程野缓缓松开了手。那道微妙的连接感随之断开，残留的只有掌心相贴的余温和心里那份奇异的、更加紧密的联系感。
我们重新靠坐在一起。他依旧裹着毯子，但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无力地倚靠，而是带着一点自主的力量。他侧头看着我，眼神在跳动的炉火映照下，明亮而专注。
“……谢谢。”他忽然低声说。
“谢什么？”我挑眉。
“……分担。”他言简意赅，然后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用指尖，很轻地碰了碰我刚才与他掌心相贴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属于他的能量余温。“下次……如果感觉太累，或者不舒服，立刻告诉我。不要硬撑。”
“你也是。”我抓住他作乱的手指，握在手里。
他没再说话，只是反手握紧，然后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听着炉火声，听着外面极地永不停息的风的低啸，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宁静，以及新建立起的、更深层的连接带来的踏实感。
第二天清晨，我们收拾行装，告别了这个给予我们宝贵喘息的气象站，再次踏入冰原。
天气尚可，阴云密布，但没有暴风雪。气温依旧极低，但有了昨日的休整和补给，状态好了很多。
按照计划，在通过一段相对平坦、但暗藏冰裂隙的区域时，我和程野第一次在行进中尝试了“浅层链接”。
过程比测试时更困难一些。需要分心注意脚下环境，保持队形，还要维持呼吸同步和精神链接的稳定。起初有些磕绊，我时不时会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或心悸（那是程野在调动能量稳定冰面时产生的负荷反馈），他也因为我偶尔的分心而导致能量引导出现微小波动。
但渐渐地，我们开始找到节奏。就像两个人配合划船，需要默契和信任。当冰面在脚下微微震颤、即将塌陷时，我能提前半秒感受到程野能量的凝聚和引导方向，下意识地调整步伐配合；当他因为持续输出而感到精神疲惫时，我能立刻将更集中的“安稳”意念传递过去，就像给他的意识提供一个可以短暂依靠的支点。
效果是显着的。我们以比预期更平稳、更快的速度通过了那片危险区域。程野的脸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呼吸平稳，没有出现力量透支的迹象。而我，除了感觉像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脑力劳动，有些精神疲倦外，身体上并无大碍。
断开链接休息时，程野看着我微微出汗的额头，眼神里带着歉疚和……别的什么。
“还好吗？”他问。
“比看着你昏迷好一万倍。”我实话实说，拧开水壶递给他。
他接过水壶，喝了一口，然后很自然地将水壶递回给我，指尖再次碰到我的。这一次，不仅仅是触碰，他借着递水壶的动作，用拇指在我手背上，极快、极轻地摩挲了一下。
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亲昵动作。
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从我手背窜到心尖。
我抬眼看他，他正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冰原冷光下显得清晰而柔和，耳根似乎……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红。
我默默收回手，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水流却压不下心头突然涌上的热意。
接下来的路程，我们交替使用和断开链接。在危险复杂的地形使用，在相对平缓的路段断开休息。配合越来越默契，负荷的分配也越来越均衡。程野甚至开始尝试更复杂一些的“引导”，比如在我们前方小范围地“抚平”积雪下的坑洼，或者短暂地“偏转”一阵突然加强的侧风。
他的能力，正在以一种更可控、更持久、与我们团队行动更融合的方式，逐渐复苏和展现。
代价是我们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羁绊和了解，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加深。有时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不需要语言，就能明白对方的状态和意图。秦薇说，这是深度精神协同后的副产品，可能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也可能……会永久性地改变我们之间的连接方式。
对此，我并不排斥。甚至有些……隐秘的欢喜。
冰原的跋涉依旧艰苦卓绝。寒冷、疲惫、对前路的焦虑，始终如影随形。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程野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随时可能倒下的“易碎品”。他开始重新成为一个可靠的、拥有独特力量的伙伴，甚至是指引者。他的眼神里，属于“战士”的锐利和沉静，正在一点点压过虚弱和疲惫。
而我，也不再仅仅是一个“照顾者”或“情感锚点”。我成了他力量体系的一部分，成了他可以信赖和依托的“另一半”。这种被需要、被融入核心的感觉，让我在面对严酷环境时，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笃定。
我们是一个整体。一个在冰原上缓缓移动、彼此支撑、朝着最终目标坚定前行的整体。
傍晚时分，我们在一道高大的冰崖下找到了今晚的宿营地。趁着天光未完全消失，赵毅和李锐熟练地挖掘雪洞，秦薇和孙启明准备简单的晚餐和检查装备。
我和程野坐在避风处，看着远方天际最后一抹暗红色的霞光，染红连绵的冰川尖顶。
他的手很自然地放在身侧的雪地上，我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他没有躲开，反而翻过手掌，与我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温度交融。
“还有多远？”他忽然问，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的冰川。
“不管多远，总会到的。”我回答。
他转过头，看向我。冰原的暮色在他眼底沉淀成深邃的墨蓝，里面映着我的影子。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手指在我指缝间收紧，“一起。”
寒风掠过冰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但相扣的掌心，一片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