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的徒步,我们进入了地图上标注的“冰裂隙密集区”。
这里的地貌与之前连绵的雪原截然不同。巨大的冰川仿佛在这里经历了惨烈的撕裂,地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裂缝。有些裂缝窄如刀锋,被新雪覆盖,成为致命的陷阱;有些则宽达数米,深不见底,如同大地上狰狞的伤口,幽幽地冒着森冷的白气。冰层也变得更加不稳定,脚下时常传来令人心悸的“咔嚓”声,仿佛随时会塌陷。
行进速度被迫降到最低。每一步都需要前导的赵毅用探棍仔细敲打试探,确认冰层厚度和承重能力。队伍拉得很长,每个人之间保持着安全距离,以防一人坠落后牵连全体。
我和程野依旧维持着间歇性的“浅层链接”。在这种极端复杂和危险的地形中,他对能量流动和结构稳定性的感知变得至关重要。他能提前“感觉”到哪片冰面下方有巨大的空腔,哪道裂缝的边缘正在因应力变化而变得脆弱。
【左前方十米,绕行,下方冰层有空洞,承重不足。】他的意念会直接传入我脑海,再由我低声转达给前面的孙启明。
【右转,沿着那道冰脊走,下面的冰体更实。】
在他的指引下,我们像一群在雷区中跳舞的人,惊险万分地避开了数次潜在的灭顶之灾。但代价是,程野的精神负荷极大。他需要时刻保持高度集中的感知,并与我维持稳定的链接以传递信息。短短半天的行进,他额角的冷汗就几乎没干过,脸色也再次变得苍白,握着我的手时,我能清晰感觉到他指尖的细微颤抖和时冷时热的温度变化。
中午时分,我们被迫停在一道相对宽阔、但看起来还算稳定的冰桥上休息。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蓝裂隙,寒风从底部倒灌上来,发出鬼哭般的呼啸。
程野靠坐在冰桥边缘,裹紧了所有衣物,闭目喘息。我拧开水壶,发现里面的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只能用体温慢慢捂化,再一点点喂给他。他小口喝着,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还能坚持吗?”孙启明走过来,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程野的状态。
“……需要……稍微断开一会儿。”程野睁开眼,眼神里带着压抑的痛苦,“感知……太密集了。有点……超载。”
秦薇立刻检测:“脑波活跃度异常,精神负荷接近安全阈值。建议断开链接,至少休息三十分钟。”
我立刻主动切断了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连接。断开瞬间,程野明显松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而我也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和空虚感,那是突然失去高强度精神协同后的正常反应。
“抓紧时间休息。”孙启明拍了拍程野的肩膀,又看了我一眼,“林远,你也休息。”
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在冰桥上显得格外短暂和不安。寒风无孔不入,即使挤在一起,体温也在飞速流失。我们只能小口吃着冰冷坚硬的口粮,默默恢复体力。
就在休息时间即将结束,我们准备重新上路时,异变陡生!
“咔嚓——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从我们脚下的冰桥传来!紧接着,冰桥靠近我们休息的这一端,毫无征兆地开始崩塌!巨大的冰块和雪块向下坠落,坠入深不见底的裂隙!
“后退!快!”孙启明嘶声大吼!
我们连滚爬爬地向冰桥另一端(尚未坍塌的一端)冲去!脚下的冰面在龟裂、塌陷,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粉碎!
程野因为刚才的休息,身体反应慢了一拍,脚下猛地一滑!我就在他旁边,想也没想,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尽全力把他往安全的方向拖!但崩塌的速度太快,我们脚下的冰面也瞬间碎裂!
失重感传来!我们两个人随着崩落的冰块一起向下坠去!
“林远!程野!”上方传来孙启明他们惊骇的呼喊。
千钧一发之际,程野眼中银灰色的光芒疯狂闪烁!他反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向下虚按!
“凝!”
不是针对敌人,也不是大范围的“序化”。而是将仅存的力量,全部灌注到我们下方一块较大的、正在坠落的冰块上!试图在它撞上裂隙底部或侧壁前,强行“凝固”它周围极小范围内的空间结构,为我们争取一个短暂的缓冲和着力点!
我能感觉到他体内的碎片力量如同被榨取般疯狂涌出,他的身体因为瞬间的巨量消耗而剧烈痉挛,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鲜血。但他抓着我手腕的手,却稳得惊人。
下坠的速度似乎……减缓了那么一瞬?下方那块被银灰色光芒包裹的冰块,下落轨迹也出现了极其微小的偏转?
就是这争取来的、微不足道的一瞬间!
我的脚猛地蹬在了旁边一道稍缓的、覆着厚雪的冰壁上!同时,另一只空着的手胡乱挥舞,竟然幸运地抓住了一截从冰壁中露出的、不知是岩石还是冻土的突出物!
下坠的势头戛然而止!我们两个人像钟摆一样,悬吊在了崩塌的冰桥下方约十几米处的冰壁之上!
脚下是依旧在不断坠落的冰雪碎块和深不见底的黑暗。头顶是崩塌后残留的、犬牙交错的冰桥断面,以及孙启明他们焦急呼喊和手电晃动的光影。
“程野!林远!”孙启明的吼声在上方回荡。
“……还活着。”程野的声音从我下方传来,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痛苦。他依然死死抓着我的手腕,而我的另一只手正艰难地抓住那救命的突出物,承受着我们两个人的重量。
“抓稳!我们放绳子下来!”赵毅的声音。
“程野,你能动吗?抓紧我,别松手!”我低头看他。他悬在我下方,脸色白得像纸,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眼神有些涣散,显然刚才那一下几乎彻底抽空了他。
“……嗯。”他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手臂用力,试图向上攀,但力量明显不足。
很快,绳索从上方抛了下来。我先将绳索在程野腋下和腰间飞快地打了个结实的套结,冲上面大喊:“拉程野!”
绳索收紧,开始将程野缓缓向上拉。他仰头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不愿独自先上的固执。我用眼神示意他放心。
就在程野被拉上去一半的时候,我抓着的那截突出物,因为承受了太久的重量和低温,突然发出一声不祥的“咔嚓”声!
要断了!
我心头一凉,几乎是本能地,在突出物彻底碎裂的瞬间,双脚猛蹬冰壁,借力向上扑去,双手胡乱抓向冰壁上任何可能的凸起!
指尖传来冰刃划破皮肤的剧痛,但我终于又抓住了另一处稍高的冰棱!身体再次悬空,但暂时稳住了。
上方传来程野变了调的嘶喊:“林远!”
“我没事!继续拉他上去!”我吼道,牙齿因为寒冷和用力而打颤。
几秒钟后,程野被安全拉上了冰桥残端。紧接着,第二根绳索抛了下来。
我抓住绳索,在赵毅和李锐的合力拉拽下,也终于狼狈不堪地爬了上去,瘫倒在相对安全的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
“都没事吧?”孙启明快速检查我们。
我手上全是冰屑和划伤的血口,火辣辣地疼。程野更糟,他软倒在雪地上,身体因为脱力和内伤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嘴角的血迹触目惊心,眼神都有些失焦。
秦薇立刻给他注射了强心剂和止痛剂(最后的储备了),并用绷带快速处理他可能的内出血和体温过低。
“冰桥断了,原路无法返回。”李锐检查了断裂处,脸色难看,“我们被困在这边了。而且,刚才的崩塌可能引发了连锁反应,前面的路……”他用手电照向前方,只见更远处,冰层上出现了更多新鲜的、蛛网般的裂缝。
前路更险,后路已断。
孙启明沉默地看着地图,又看了看状态糟糕的程野和疲惫不堪的我们。北极的黄昏正在迅速降临,温度会进一步暴跌。留在这里过夜,无异于自杀。
“只有一个选择。”孙启明最终指向地图上一个点,“从这里,横穿这片标注为‘移动冰川带’的区域。虽然危险,但这是绕过前方大面积裂隙区、抵达下一个可能庇护点(一个旧探险队营地遗址)最短的路径。按照旧数据,这片冰川带相对活跃,冰面情况复杂,但……或许有路。”
移动冰川带?听着就比静止的冰裂隙区更可怕。
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程野在药物作用下,颤抖稍微平息,意识恢复了一些。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我按住。
“别动,保存体力。”我低声道。
他看着我手上还在渗血的伤口,眼神暗了暗,没再坚持,只是低声道:“……前面,很乱。能量流动……像沸腾的粥。我需要……链接。但……”
但他现在的状态,还能支撑链接吗?
“我会尽量稳住。”我握了握他没受伤的那只手,“你只需要感知和指引,输出交给我来缓冲。”
他看了我几秒,最终缓缓点头。
我们没有时间再耽搁。简单处理伤口,补充了一点热量,我们再次出发,踏入了那片被称为“移动冰川带”的死亡区域。
这里的地貌更加诡异。巨大的冰块相互挤压、堆积,形成高达数十米的冰塔和幽深的冰谷。冰面不再是平整的白色,而是呈现出诡异的蓝绿色调,布满流水侵蚀的痕迹和巨大的摩擦裂痕。脚下时常能感觉到轻微的、持续的震颤,仿佛整片冰川都在缓慢地、无可阻挡地移动、碎裂、重组。
在这里,程野的感知变得更加困难。混乱的能量流、地质应力、以及冰川自身运动产生的噪声,严重干扰了他的“听感”。他不得不将感知提升到更高强度,才能勉强分辨出相对安全的路径。
链接重新建立。这一次,负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涌入我意识的,不再是清晰的指引,而是大量的、混乱的、充满压迫感的“噪音”。冰层挤压的呻吟,能量乱流的尖啸,还有程野自身因为过度透支而产生的、尖锐的痛苦回响。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要炸开,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恶心感不断上涌。
但我死死咬着牙,将所有我能调动的“稳定”和“支持”意念,不顾一切地回灌过去。我知道,我这边多撑一秒,程野那边就能多一分清醒,为我们指出正确的方向。
我们像一群在沸腾钢水上行走的蚂蚁,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有时需要攀爬几乎垂直的冰壁,有时需要从仅容一人通过的、两侧冰墙随时可能合拢的狭窄缝隙中挤过。寒风在冰谷中穿梭,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的雪沫打在脸上,瞬间冻结。
程野的指引断断续续,有时甚至会因为剧烈的头痛而出现短暂的空白。每到这时,我就需要根据之前的方向和地形,结合孙启明的判断,临时做出选择。我们的配合,在这极端压力下,被逼到了极限,也淬炼得更加紧密。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彻底黑透。只有手电和头灯的光芒,在光怪陆离的冰塔迷宫间切割出有限的光域。体力、精神、乃至希望,都在一点点消耗殆尽。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链接那头传来的痛苦和混乱几乎要将我淹没时,程野忽然用力抓紧了我的手。
【前面……拐过去……有东西……】他的意念传来,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异样的波动。
我们依言拐过一道高大的冰墙。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手电光下,前方不远处,一片相对平坦的冰面上,静静地矗立着……几顶帐篷的残骸。
不是旧时代探险队的制式帐篷,而是更近期的、属于这个灰域时代的产品。帐篷已经破烂不堪,覆满冰雪,但骨架还在。旁边散落着一些冻硬的包裹、熄灭的篝火痕迹,甚至……还有两辆被冰雪半掩埋的、改装过的雪地摩托!
有人!而且是不久前到过这里的人!
是净界学会的巡逻队?还是其他同样在寻找永冻尖碑的势力?
孙启明立刻示意警戒。赵毅和李锐悄无声息地摸过去侦查。
片刻后,赵毅返回,低声道:“帐篷是空的,没有近期活动痕迹。篝火至少是三四天前的。雪地摩托……发动机被破坏,无法使用。但包裹里……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他展示找到的物品:几包未开封的高能量军粮,一些燃料,几个完好的保温水壶,甚至还有一小盒医疗用品,包括抗生素和止血剂。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份手绘的、标注了附近地形和通往永冻尖碑最后一段路线的简易地图!
地图上,用红笔圈出了一个地点,旁边写着:【最后营地。距尖碑三十公里。小心‘灰袍’巡逻队。】
这简直是天降之助!
“看来,有另一批人也在这条路上,而且遇到了麻烦,被迫遗弃了营地。”孙启明分析道,“不管他们是谁,留下的东西对我们至关重要。”
我们迅速但谨慎地搜索了整个营地,收集了所有有用的物资。程野的状态不允许他继续赶路了,而这个现成的、有部分遮蔽的营地,成了我们今夜绝佳的庇护所。
我们挤进一顶相对完好的帐篷,用找到的燃料点燃了小型取暖炉。温暖和食物让几乎冻僵的身体慢慢复苏。秦薇给程野重新检查了伤势,用了找到的抗生素。他吃了药,喝了热水,靠在我身上,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的痛苦减轻了许多。
“地图显示,再走三十公里,就是‘最后营地’,然后……就是永冻尖碑了。”秦薇铺开那份珍贵的地图,手指点在终点。
三十公里。最后的三十公里。
经历了地下通道的黑暗,冰原的严寒,裂隙的险死还生,我们终于,快要触摸到最终之地的边缘了。
帐篷外,极地的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千堆雪。
帐篷内,取暖炉发出微弱但持续的热量,食物的香气弥漫。
程野靠着我,呼吸渐渐平稳悠长,似乎睡着了。我搂着他,看着跳动的炉火,心中没有即将面对最终之战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坚定。
快了。
就快到了。
所有的一切,都将在那古老的尖碑下,做个了断。
我低头,很轻地吻了吻程野汗湿的额角。
睡吧。
养足精神。
最后的路,我们一起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