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时的休整在极地寒风的呼啸中流逝得异常缓慢。燃料块耗尽,火堆熄灭,仅存的余温很快被无孔不入的寒冷吞噬。我们挤在狭小的冰岩凹槽里,依靠彼此的体温和厚重的衣物艰难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暖意。
程野的睡眠一直很沉,呼吸均匀。秦薇每隔一小时检测一次,确认他的生命体征在缓慢但稳定地回升,碎片能量的波动也从濒临枯竭的微澜,逐渐恢复了某种低限度的、有序的脉动。透支仍在,根基依旧脆弱,但最危险的崩溃期似乎度过了。
当孙启明宣布休整结束时,天光依旧惨白,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午后。极地的白昼漫长而单调。我们活动着冻得僵硬麻木的四肢,检查装备,将最后一点高热量的食物分食——接下来的徒步,每一分热量都至关重要。
程野在我搀扶下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脚步虚浮,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无法支撑。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紫,但眼神清亮,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
“能行吗?”孙启明问。
“短距离慢走可以,长距离需要协助。”程野如实回答,然后看向我,补充了一句,“林远扶着我就好。”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我心里那点因为他逞强而产生的闷气,在他这种坦然的依赖面前,瞬间消散了大半。我调整了一下背包带子,伸出手臂让他扶住。
孙启明根据秦薇规划出的路线,确定了行进方向——东北偏北,沿着一条相对平缓、有连绵雪丘作为遮蔽的冰谷地带前进。目标是大约三十公里外,一个旧时代气象观测站的遗址,那里可能有残存的建筑结构提供更好的庇护,甚至……渺茫的希望,能找到一些补给。
我们排成纵队出发。孙启明打头,赵毅李锐一左一右担任侧翼警戒,秦薇居中负责导航和环境监测,我和程野断后。
一脚踏出背风的凹槽,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冰针,瞬间穿透衣物,刺在皮肤上。积雪没过脚踝,每一步都需要费力拔起,再深深陷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刀割般的痛感。视线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白和偶尔裸露的黑色岩石,天地间一片苍茫死寂,唯有风声是永恒的背景音。
这才是真正的极地,美丽而残酷,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致命。
最初的几公里走得极其艰难。体力的消耗远胜地下通道。寒冷不仅消耗热量,也让肌肉僵硬,反应迟钝。程野的体重大部分压在我身上,我的呼吸很快就变得粗重,肺部火辣辣地疼。汗水刚渗出皮肤,就被极低的温度冻结成细小的冰晶,贴在身上,又冷又痒。
程野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吃力。他努力调整自己的步伐和重心,试图分担更多,但他自身的虚弱让他有心无力。走了一段后,他停下脚步,喘息着,从怀里(贴着体温保存)摸出一个小东西,递给我。
是一块用锡纸包裹的、融化了边缘的巧克力。不知他什么时候藏下的,可能是最后的口粮里省出来的。
“吃了。”他的声音在风里有些破碎。
“你吃。”我推回去。
“我吃过。”他坚持,直接把巧克力塞进我嘴里,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嘴唇,带着他仅有的、微弱的体温。
甜腻中带着苦味的巧克力在口腔里化开,提供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热量和糖分,但更重要的是某种心理上的慰藉。我没再推辞,用力咀嚼咽下,然后扶着他继续前进。
大约走了两个小时,风力陡然增大。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光线迅速暗沉下来。细小的冰晶开始被风卷起,打在脸上生疼。
“暴风雪要来了!”秦薇的声音在风中大喊,“必须尽快找到避风处!”
举目四望,白茫茫一片,哪里有避风处?
孙启明当机立断:“前方!那块突出的巨岩!在背风面挖雪坑!”
前方大约两百米处,有一块如同卧兽般的巨大黑色岩石突出雪面。我们奋力向那里挪动。狂风卷着雪粒,能见度急剧下降,几步之外就模糊不清。冰冷的雪沫灌进领口、袖口,带走宝贵的热量。
程野的身体在狂风中摇晃得更厉害,我几乎是用半拖半抱的方式,带着他艰难前行。他的呼吸急促,嘴唇冻得发白,眼神却异常专注,不再仅仅是被动的承受,而是开始……感知。
“……风眼……在东南……有短暂的……间隙……”他断断续续地说,声音被风扯碎,“跟着我……调整方向……可以……稍微避开……最强的风……”
他开始利用碎片带来的、对能量流动(包括自然能量)的细微感知,为我们指引相对好走一点的路线。这比在地下通道预警淤积区更加精微,消耗也更小——不再是强行对抗或“序化”,而是顺应和引导。
在他的指引下,我们虽然依旧艰难,但确实少走了些冤枉路,避开了几处可能被雪埋没的凹坑。终于,在暴风雪彻底吞噬天地之前,我们连滚带爬地抵达了那块巨岩的背风面。
岩石下方有一片相对平缓的积雪。没有时间犹豫,赵毅和李锐立刻用工兵铲疯狂挖掘,孙启明和秦薇也加入。我和程野靠在岩壁上,他用身体帮我挡住一些侧面吹来的雪沫,手臂紧紧环着我的腰,我们像两根在狂风中互相支撑的芦苇。
很快,一个足以容纳几人蜷缩的简易雪坑挖好了。我们立刻钻了进去,用铲出的雪块和背包堵住入口,只留一个小缝隙透气。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充满了我们呼出的白气和身体的热量,虽然依旧冰冷,但比外面地狱般的风雪好了太多。
黑暗、拥挤、冰冷的雪壁。外面是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和雪粒拍打的簌簌声。
我们挤坐在一起,尽量贴紧彼此,保存体温。秦薇点亮了一盏低功耗的营地灯,幽蓝的光勉强照亮每个人冻得通红、挂满冰霜的脸。没有人说话,都在喘息,恢复体力。
程野靠着我,头枕在我肩上,闭着眼,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我脱下最外层湿气较重的外套,把他更紧地裹进我的防寒服里,用体温去暖他。他的手冰凉,我握在手心,用力揉搓。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低声说:“……刚才……没用多少力。只是……感知和引导。消耗……可以接受。”
这是他第一次在使用碎片能力后,没有立刻陷入虚脱或更糟的状态。虽然依旧疲惫,但意识清醒,还能交流。
“是‘核心共鸣室’里学到的?”我轻声问。
“嗯。”他应了一声,在我肩窝里蹭了蹭,寻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陆延舟的数据里……有关于‘低能耗干涉’和‘环境协同’的理论。不再是硬碰硬地‘序化’或‘抹除’,而是像……调整琴弦的松紧,或者引导水流的走向。需要更精细的控制,但……负担小很多。”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每次出手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自爆卡车”,开始向更可控、更持久的方向进化。虽然这建立在极度虚弱、力量层次下降的基础上,但对于我们漫长的徒步和最终决战来说,这种“细水长流”的能力模式,或许比短暂的爆发更有价值。
暴风雪在外面肆虐了不知多久。雪坑内的温度低得可怕,我们不得不轮流轻微活动手脚,防止冻伤。干粮已经耗尽,水也所剩无几。疲惫、寒冷、饥饿、对前路的未知,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程野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但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在我掌心划动,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无意识地书写。这种细微的、依赖性的小动作,在这种绝境中,成了我坚持下去的微小支点。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似乎小了一些。
孙启明小心地扒开一点入口的雪块,向外窥探。“雪小了,但天快黑了。我们不能在这里过夜,温度会降到致命程度。必须赶到气象站遗址。”
我们挣扎着爬出雪坑。外面依旧风雪弥漫,但能见度恢复了一些。天色确实在迅速变暗,极地的黄昏短暂而急速。温度比之前更低了,呼出的气瞬间变成冰雾。
“还有至少十五公里。”秦薇查看数据板,屏幕在低温下闪烁不定,“以现在的速度和状态,至少需要四到五个小时。”
这意味着我们要在黑夜和严寒中徒步。
“走。”孙启明没有多余的话,紧了紧衣领,率先踏入风雪。
夜间的冰原更加危险。黑暗掩盖了冰缝和地形变化,寒风带走体温的速度更快。我们打开所有照明设备,但也只能照亮脚下很小一片区域。队伍行进得更加缓慢、谨慎。
程野的状态比下午更差了一些。长时间的寒冷和体力消耗,让他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元气又开始流失。他几乎完全靠在我身上,脚步踉跄,呼吸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沉重。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下,停下就是死。
大约又走了两三个小时,就在我感觉自己的体力也快到极限时,程野忽然用力抓紧了我的胳膊。
“……等等。”他的声音虚弱但清晰。
队伍停下。
“怎么了?”孙启明回头。
程野没有立刻回答,他挣脱我的搀扶,勉强站直,闭上眼睛,似乎在集中最后的精神力感知。几秒钟后,他睁开眼,指向我们左前方一片看起来毫无异常的雪坡。
“那里……下面……有空洞。能量读数……异常平稳。不是自然形成的……可能有……人工结构。”
人工结构?难道是气象站?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我们几乎冻僵的意志。
“过去看看!”孙启明立刻改变方向。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雪坡。靠近后才发现,雪坡下方似乎有一道被积雪半掩的、金属结构的边缘。赵毅和李锐用工兵铲快速清理,很快,一扇严重变形、半敞开的金属门出现在我们面前!门内是漆黑的空间,有微弱的、陈旧的气味飘出。
“是这里!旧气象站的紧急出入口!”秦薇对比坐标,确认道。
希望成真!我们精神一振,用尽最后力气,撬开完全冻住的门轴,依次钻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狭窄的金属走廊,同样积满冰雪,但确实隔绝了外面致命的寒风。走廊尽头,隐约有微弱的光源——是应急指示灯!
我们沿着走廊向下,推开另一扇更厚重的密封门,进入了一个相对宽阔的空间。
这里似乎是气象站的主体部分。一个圆形的厅室,直径约十米,屋顶很高,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已经停止运转的精密仪器基座。四周靠墙摆放着一些控制台和储物柜,大多覆满冰霜和灰尘。但最重要的是,屋顶有一盏应急灯还在顽强地闪烁着幽绿的光芒,提供着虽然微弱却极其宝贵的光明和……一丝电力尚存的迹象。
而且,这里的温度明显比外面高!虽然依旧在零下,但至少没有刺骨的寒风。
“检查所有柜子!寻找任何有用的东西!赵毅李锐,检查其他房间和出口!秦薇,尝试启动备用电源或者供暖系统!”孙启明一连串命令下达,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激动。
我们立刻行动起来。我和程野靠坐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他几乎是瘫软在我怀里,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闭着眼,胸膛微弱起伏。我一边留意他的状态,一边用目光搜索着周围。
很快,搜寻有了结果。
赵毅从一个密封性较好的储物柜里,找到了几罐过期的、但密封完好的肉类罐头和压缩饼干!还有一小箱固态燃料块!李锐在另一个房间找到了一个尚未完全冻裂的储水罐,里面还有少量冰水混合物。秦薇更是惊喜地发现,一套老旧的燃油供暖系统的油箱里,居然还有残油!她尝试启动,一阵呛人的黑烟和剧烈的咳嗽后,老旧的热风机居然“吭哧吭哧”地开始吐出微弱但真实的热风!
食物、水、取暖!
绝境中的我们,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人间。
我们用最快速度加热了罐头,融化了冰水。热腾腾的食物(尽管味道古怪)和温水下肚,冻僵的身体仿佛一点点活了过来。热风虽然微弱,但持续吹拂,也让室内的温度缓慢回升,至少不再呵气成冰。
程野吃了小半罐热汤,喝了水,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他靠着我,看着众人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身影,嘴角也浮起一丝极淡的、放松的笑意。
“运气……不错。”他低声说。
“是你找到的。”我纠正他,用袖子擦掉他嘴角的一点汤汁。
他摇了摇头,没再争辩,只是把身体更放松地靠进我怀里,闭上眼睛,喃喃道:“……累。睡一会儿。”
“睡吧,这里安全了。”我揽紧他,用找到的一条还算干净的毯子盖住我们俩。
他很快就睡着了,呼吸绵长安稳。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热风机单调的嗡鸣,看着幽绿的应急灯光,感受着怀里人真实的体温和重量,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我们活过了第一天。
在这片白色地狱里,找到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程野的能力在进化,副作用在降低。
希望,似乎又多了一点点。
窗外(如果还有窗的话),极地的黑夜深沉,风雪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星光或许正洒在无垠的冰原上,沉默地注视着这渺小据点里,挣扎求生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