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主通道,并不意味着路途变得平坦。
通道的地势开始变得更加复杂,时而急剧向下,坡度陡得需要抓住墙壁上凸起的金属构件才能稳住身体;时而又有长长的、近乎水平的缓坡,轨道在黑暗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空气的流动变得更加诡异,有时会突然从某个岔道或通风口吹来一阵冰冷刺骨、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风,有时又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更重要的是,秦薇之前警告过的“能量淤积区”开始频繁出现。
有些地方,手电光照射过去,空气中的灰尘会呈现一种怪异的、缓慢旋转的涡流状,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搅动。踏足这些区域时,皮肤会传来细微的麻痹感,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细针轻轻扎刺。耳畔则会响起若有若无的、混杂着金属摩擦、低语和遥远轰鸣的声音,听得人头晕脑胀,心神不宁。
程野成了我们穿越这些区域的“指南针”。他不再需要闭眼感知,往往只是目光一扫,就能指出哪片区域的能量“颜色”最污浊、最不稳定,需要快速通过或者绕行。他的脸色一直不太好,苍白中透着一股竭力维持的平静。每一次为我们指路,引导我们避开最危险的“淤积核心”,他眼底的银灰色光泽都会短暂地闪烁一下,然后迅速黯淡下去,换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次无声的喘息。
“这样下去不行,”在一次穿越一片范围较大的淤积区后,趁着短暂休整,秦薇压低声音对孙启明说,“程野在持续消耗力量来预警和规避。这些淤积区的干扰本身就在侵蚀他的稳定场。到达出口前,他的状态可能会跌落到一个危险阈值以下。”
孙启明看向靠坐在岩壁边、由我扶着喝水的程野,眉头紧锁。“有没有办法提前侦测或干扰这些淤积区?哪怕只是削弱它们的活性?”
秦薇摇头:“能量结构太特殊,是长期相互侵蚀后的稳定(相对)态。强行干扰,就像用棍子去搅动一潭复杂的化学沉淀,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后果更难预测。我们现有的设备,只能记录和分析,无法有效干预。”
“我的‘序化’能力……可以短暂地‘清理’一小片区域。”程野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就像秦薇说的,可能引发未知变化。而且……消耗更大。”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孙启明立刻否决,“保存体力。我们放慢速度,宁可多绕路,也尽量选择能量相对平稳的路径。”
计划调整。我们的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时为了绕开一片看似不大、但能量极度污浊的区域,需要退回很长一段路,寻找可能的分支或爬上一段陡峭的斜坡。体力的消耗在加剧,时间和补给也在一点点流逝。
枯燥、压抑、伴随着未知风险的跋涉,最容易消磨人的意志。通道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黑暗一成不变,只有手电光切割出的有限视野和脚下永无止境的冰冷轨道。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感,开始悄悄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为了对抗这种死寂和压抑,我们开始低声交谈。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回忆一些过去任务中无关痛痒的细节,甚至讲一些很冷、很老的笑话。声音在通道里回荡,带来些许虚弱的“人气”。
程野很少参与这些交谈,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在我看向他时,会对我极轻微地弯一下嘴角。大多数时候,他闭着眼,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对抗体内越来越明显的失衡感。我的手始终或扶或握地与他接触,通过皮肤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确认他的存在和状态。
有一次,在攀爬一段几乎垂直的、由生锈金属格栅构成的维修梯时,程野脚下忽然一滑!虽然他的手紧紧抓住了上一级格栅,但整个身体还是向下坠了一下!
我就在他下方,心脏骤停,想也没想就伸出手臂,用肩膀和后背死死抵住了他下坠的身体!冲击力让我闷哼一声,后背撞在冰冷的梯子上,一阵钝痛。
“程野!”孙启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没事。”程野的声音有些急促,他迅速调整姿势,重新抓稳,低头看向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后怕和……焦灼,“林远?你怎么样?”
“没事,磕了一下。”我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肩膀,示意他继续向上,“你先上去,小心点。”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加快了攀爬速度。等他爬到顶部平台,立刻转身,伸出手。我抓住他的手,被他用力拉了上去。一上去,他就反手抓住我的胳膊,撩起我的袖子查看刚才撞到的地方。手电光下,小臂上一片明显的瘀青正在迅速浮现。
他的脸色瞬间更难看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小伤,没事。”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低着头,看着那片瘀青,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边缘,然后猛地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气和自责:“下次……别这样。我会抓住,摔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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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能抓住。”我迎着他的目光,同样压低声音,“但我不能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忘了?我们说好要一起的。”
他瞳孔微缩,攥着我胳膊的手微微发抖,半晌,才像是泄了气般松开,颓然道:“……知道了。”
这个小插曲后,程野变得格外沉默,甚至有些……紧绷。他不再允许我走在他后面,坚持让我走在他前面,这样他就能随时看到我。他的视线像黏在我背上一样,每一次我脚下稍有踉跄或停顿,都能立刻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几乎实质般的紧张注视。
这种过度保护让我有些无奈,但心底更多的是酸涩的暖意。我知道他在害怕,怕他成为拖累,怕因为他的状态不稳定而让我受伤。这个认知让我更坚定了要保护好他的决心——不是通过言语,而是通过更紧密的跟随,更及时的搀扶,和始终落在他身上的、关注的目光。
又走了不知多久,通道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声音。
不是能量淤积区的低语嗡鸣,也不是风声。那是一阵……断断续续的、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又夹杂着某种老旧唱片划伤般的、扭曲变调的……旋律?
像是……音乐?
我们立刻停下脚步,提高警惕。手电光集中照向前方。
声音是从前方一个拐角后传来的。那里似乎有一个较大的空间。
孙启明示意赵毅和李锐上前侦查。两人悄无声息地摸到拐角,探头看了一眼,然后迅速撤回,脸色凝重。
“前面是个……像是旧时代车站大厅的地方。很大,有站台,有柱子。声音……是从大厅中央一个……还在运转的机器里发出来的。”赵毅低声汇报,“机器看起来像个老式点唱机或者广播终端,锈得很厉害,但指示灯在闪,喇叭在响。周围……有一些影子在动,看不清楚是什么。”
还在运转的机器?在这种地方?
秦薇快速操作数据板:“能量读数……异常!那个大厅是整个通道能量淤积最严重的区域之一!而且读数模式……带有强烈的精神污染倾向!那个音乐……可能是污染源!”
程野此刻也抬起了头,看向拐角方向,眼神锐利。“……不止是污染。那音乐里……有‘记忆’。很强的、被扭曲的……集体记忆的回响。像是……很多人的‘念’,被困在了那个机器和周围的能量场里。”
“绕过去?”李锐问。
孙启明观察了一下地形。这个拐角是通道的必经之路,两侧是坚固的岩壁,没有其他岔路。想要继续前进,必须穿过那个大厅。
“做好防护,快速通过。”孙启明做出决定,“程野,如果那个音乐的精神污染太强,你能暂时屏蔽或干扰吗?最低限度,保证我们自己不受影响。”
程野感受了一下体内的力量,点了点头:“短时间……可以。但通过后,我可能需要休息更久。”
“明白。行动。”
我们调整了队形。程野和我被护在中间。孙启明打头,赵毅李锐一左一右,秦薇紧随孙启明。每个人都拿出了最强的精神防护准备——虽然在这种级别的污染面前可能收效甚微。
转过拐角,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堪比小型地铁站的地下空间,挑高超过十米,由粗大的、锈蚀的混凝土柱支撑。地面铺着破碎的瓷砖,中央是一个残破的站台。而在站台中央,正如赵毅所说,矗立着一台造型怪异、布满锈迹和灰尘的金属机器。它有着老式点唱机的外形,但体积更大,结构更复杂,上方有一个破损的、却依然断断续续旋转着的彩色灯球,投下光怪陆离的碎影。机器正面,一个布满裂纹的玻璃罩后,隐约可见一张缓慢转动的黑色碟片。那扭曲、变调、夹杂着刺耳噪音的旋律,正是从机器侧面几个锈蚀的喇叭里发出来的。
音乐本身难以辨认原曲,但那节奏……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让人忍不住想随之摇摆的魔性。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机器周围,在那旋转的破碎彩灯和扭曲音乐的影响下,空气中似乎凝聚出一些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形影子。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像烟雾一样飘荡、扭曲,随着音乐的节奏无声地“舞动”,动作僵硬而诡异。
这些影子,就是程野说的“被困住的念”?是曾经在这里工作、生活、或者死去的人,残留的意识碎片,被这诡异的能量场和机器捕获、扭曲成了这幅模样?
我们一出现,那些飘荡的影子似乎“注意”到了我们。它们没有攻击,只是“舞动”得更加“热烈”了,并且隐隐有朝我们这边飘来的趋势。与此同时,那扭曲的音乐声似乎也变得更响,更钻脑。
秦薇的检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精神污染指数……急速飙升!正在突破阈值!建议立刻封闭听觉!”
封闭听觉?在这种环境下,失去听觉等于失去对周围危险的感知!
“程野!”孙启明低喝。
程野已经上前一步,站到了队伍最前方。他面对着那台诡异的机器和飘荡的影子,眼神冰冷。他没有做出什么夸张的动作,只是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
下一刻,一股无形的、带着温和但不容置疑的秩序感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这波纹扫过我们身体时,那钻脑的音乐声瞬间被削弱了,变成了模糊的、遥远的背景噪音,虽然依旧存在,但不再具有那种直接冲击意识的威力。而那些飘荡的影子,像是遇到了克星,发出一阵阵无声的、仿佛啜泣般的波动,迅速向后退缩,聚集到机器附近,不敢再靠近。
“走!”孙启明立刻下令。
我们排成紧密的队形,快速但谨慎地穿过大厅。脚下踩着破碎的瓷砖,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周围是旋转的破碎彩光、扭曲退避的影子、和虽然被削弱却依旧恼人的背景音乐。一切都显得那么光怪陆离,不真实得如同噩梦。
程野走在队伍最前面,维持着那个手指点眉心的姿势,步伐稳定,但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我能看到他的后背绷得很直,肩膀微微颤抖,有细小的汗珠顺着他的颈侧滑落,没入衣领。
他在用自己的力量,为我们撑开一片相对安全的“静默区”。
快!再快一点!我心里焦急地催促着,眼睛死死盯着大厅另一端的出口通道。还有不到三十米!
二十米!
十米!
就在我们即将冲出大厅,踏入对面通道的瞬间——
那台锈蚀的机器,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彩灯骤然停止旋转,喇叭里发出的扭曲音乐猛然拔高,变成了尖锐的、充满恶意的嘶嚎!同时,机器表面那些锈迹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无数细小的、暗红色的蠕虫,疯狂地蠕动、蔓延!
那些退缩的影子也再次膨胀、扭曲,发出凄厉的无声尖啸,朝着我们猛扑过来!这一次,它们不再是飘荡,而是带着明确的攻击意图!
“跑!”孙启明大吼!
我们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扑向对面的通道口!
程野也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他不再维持“静默场”,而是猛地转身,面向扑来的影子和那嘶嚎的机器,双手向前虚推!
“散!”
一声低喝,伴随着一个更强力、更清晰的秩序脉冲!
银灰色的光芒瞬间在他掌心前方爆开,如同水面的涟漪,撞上了扑来的扭曲影子和那嘶嚎的音波!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阵仿佛玻璃碎裂般的、清脆而密集的“咔嚓”声。那些扑来的影子如同被阳光照射的晨雾,瞬间僵住,然后从接触点开始,迅速崩解、消散!而那机器的嘶嚎也戛然而止,喇叭里发出一阵短路的“噼啪”声,冒出一股黑烟,彩灯彻底熄灭,彻底变成了一堆死寂的废铁。
整个大厅,瞬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能量焦糊味,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而程野,在发出那一击后,身体猛地一晃,向前软倒!
我就在他侧后方,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他!他整个人靠进我怀里,重量完全压了下来,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程野!”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秦薇立刻冲过来检测。“力量透支!意识防御崩溃!精神污染有少量侵入迹象!需要立刻静置和保护!”
孙启明脸色铁青,但他知道这里不是停留的地方。“林远,背着他!赵毅李锐,开路!秦薇,注意后方!快走!”
我毫不犹豫,将程野背到背上,用找到的绳索迅速固定好。他的头无力地垂在我肩头,滚烫的呼吸喷在我颈侧,带着不正常的温度。我不敢耽搁,咬紧牙关,跟着孙启明冲进了对面的通道。
一口气跑出数百米,直到确认后面没有追来的异常,孙启明才让我们在一个相对干燥的岔道角落停下。
我把程野小心地放下来,让他靠坐在岩壁边。他依旧昏迷着,眉头紧锁,嘴唇干裂,身体时不时地轻微抽搐一下,仿佛在噩梦中挣扎。秦薇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和最后一点能量补充剂,又用物理降温的方式处理他异常升高的体温。
“情况怎么样?”孙启明声音沙哑。
“很糟。”秦薇摇头,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峻,“力量透支严重,体内碎片平衡原本就脆弱,现在更是濒临崩溃边缘。最麻烦的是精神污染侵入,虽然量不大,但在他意识防御最薄弱的时候渗入,可能会引发记忆紊乱、噩梦反刍甚至……人格层面的干扰。他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和专业的心理干预,但我们……”
但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无尽的、黑暗的、危机四伏的通道。
我跪坐在程野身边,握着他冰冷的手,看着他痛苦昏迷的脸,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明明说好不让他再轻易倒下,明明说好要一起走……
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他。
“不是你的错。”孙启明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沉声道,“刚才那种情况,没有程野,我们可能都陷在那大厅里了。他救了所有人。”
我知道。但我宁愿陷在那里的是我。
时间一点点过去。程野的抽搐渐渐平复,体温也有所下降,但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秦薇说,他的意识陷入了深层的自我保护性昏迷,何时能醒,完全看他自己。
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孙启明决定,由我和赵毅轮流背着程野,继续前进。必须尽快找到出口,或者至少,找到一个相对安全、可以让他稍作休整的地方。
再次上路,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每个人都沉默着,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通道里回响。背上的程野轻得吓人,却又重得让我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黑暗,仿佛永无尽头。
就在我们都快要被这沉重的绝望压垮时,走在最前面的孙启明,忽然停下了脚步。
手电光向前照去。
通道,到了尽头。
前方不是墙壁,也不是岔路。
而是一扇门。
一扇巨大的、厚重的、由某种暗银色合金铸造的圆形闸门。门紧闭着,表面光洁如新,没有任何锈蚀或灰尘,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门的中央,有一个复杂的、如同眼睛般的浮雕图案,图案中心,镶嵌着一块拳头大小、黯淡无光、却散发着微弱秩序波动的水晶。
门的旁边,墙壁上有一个简洁的控制台,屏幕亮着幽蓝的光,上面只有一行不断闪烁的、古老的文字:
【基座维护通道 - 北极扇区 - 出口验证】
我们……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