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的哼唱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起初只有一个声音,后来变成了两个、三个……无数个重叠交织在一起,男女老幼,音调各异,却都用着同样扭曲的歌词和充满恶意的旋律。它们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变成了有实质的、粘稠的声浪,一波波冲刷着车厢,试图渗透进来。
隔音耳塞形同虚设。那声音直接在大脑皮层上抓挠。
秦薇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用力按压着太阳穴,数据板上的监控曲线剧烈波动。“精神污染指数……已经超过安全阈值三倍。主动型认知干扰……它在试图改写我们对‘声音’的感知基础,长期暴露可能导致永久性听觉畸变或意识混淆。”
孙启明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他的眼神依旧坚定,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也在极力抵抗。赵毅和李锐眼神有些涣散,他们用力摇头,试图保持清醒,握枪的手微微颤抖。
我最担心的还是程野。他虽然还在昏迷,但身体对污染的抵抗反应最为剧烈。他不再只是颤抖,而是开始无意识地挣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被扼住般的嗬嗬声,冷汗一层层涌出,很快浸透了我们两人的衣服。我按着他,能感觉到他皮下碎片能量的暴走几乎失控,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在他体内乱窜。
“不能再前进了!”秦薇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程野的生理指标在恶化!他的意识防御正在被歌声穿透!必须立刻脱离这片区域!”
孙启明看了一眼导航,脸色铁青:“我们现在处于辐射区中心地带,无论向哪个方向突围,都需要至少十分钟车程。以现在的污染强度,程野可能撑不过五分钟。”
怎么办?停车等死?继续开也是死路!
就在这绝望的关头,我怀里的程野,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一片空洞的银灰,没有焦点,直直地瞪着车顶。但他的嘴唇在动,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不是说话,而是……在哼唱。
他哼唱的旋律,和外面那些恶意的童谣截然不同。那是一段破碎的、断续的、却带着某种古老恢弘韵律的曲调。没有歌词,只有纯粹的音节,像是某种仪式语言,又像是……秩序本身发出的低鸣。
这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奇异的是,当这声音响起时,车厢内那令人发疯的、层层叠叠的恶意童谣,竟然……减弱了一分。
不是被压过,而是像遇到了某种天敌,本能地退缩了一下。
程野的哼唱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每一次发出声音,他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痉挛得更厉害,嘴角不断溢出血沫。但他没有停。那双空洞的银灰色眼睛,仿佛透过车顶,看到了某个我们无法触及的维度,在与某种东西共鸣。
“是……‘定序之核’的……基础频率……”秦薇震惊地盯着检测仪,“他在调动碎片最本源的秩序力量,对抗无序的‘回声’污染!但这消耗……他在燃烧自己的意识!”
“能维持多久?”孙启明急问。
“不知道!但他的生命体征在直线下降!”
我看着程野痛苦到扭曲却依然在坚持哼唱的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不能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程野!停下!”我抓住他的肩膀,想让他停下来。
但他根本听不见。他的意识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与“回声”污染的对抗中,或者说,沉浸在了那古老碎片的记忆回响里。
就在这时,程野的哼唱声陡然拔高了一个音节!与此同时,他体内那股狂暴的碎片能量,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猛地朝着他抬起的一只手汇聚!
嗡——
一股无形的、带着银灰色微光的涟漪,以他的手掌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穿透了车体!
刹那间,车厢内外,万籁俱寂。
不是声音消失了,而是所有“无序的”、“恶意的”、“扭曲的”声音,包括那些童谣,包括风声中的诡异呜咽,甚至包括我们自己过于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都被一股更宏大、更原始的“静默”所覆盖、所“序化”。
我们仿佛瞬间坠入了一个绝对隔音的领域。能看见窗外灰雾翻滚,能看见扭曲的植物摇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连车辆的引擎声都消失了——不,不是消失,而是被“规范”成了某种极其低沉平稳的、近乎背景音的频率。
这种绝对的、带着秩序力量的“静”,比之前的嘈杂更让人震撼,甚至生出一丝敬畏。
程野的手垂落下来,眼中的银灰色迅速褪去,重新变回深黑,却更加空洞无力。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灵魂,身体软下去,连痉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
“程野!”我慌忙去探他的颈动脉,跳动微弱得让人心慌。
秦薇扑过来,检测仪贴上他的胸口。“心跳过缓,血压极低,意识深度昏迷……能量反应……几乎探测不到了!他把自己……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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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救吗?”孙启明的声音紧绷得像要断裂的钢丝。
“我不知道……这种程度的自我消耗……从来没见过……”秦薇的手也在发抖,她迅速拿出强心剂和另一支能量液(最后的后备),手忙脚乱地进行注射。
车辆依旧在无声地向前行驶。窗外是诡异的寂静世界。没有了声音污染的干扰,孙启明可以稍微提高车速。我们必须趁着这来之不易的“静默”窗口期,尽快冲出这片辐射区。
我抱着程野,感觉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凉。我把脸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搓揉他的手脚,试图把我的体温渡给他。恐慌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的理智。如果他醒不过来……如果他……
不!不会的!我们说好要一起活下去的!
“坚持住,程野,求你……坚持住……”我的声音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打湿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也许是我的呼唤起了作用,也许是秦薇的药剂开始生效。几分钟后,程野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意念,像是从冰冷深海的最深处艰难上浮的气泡,颤巍巍地触碰到我的意识:
……林远……
“我在!我在这里!”我立刻回应,抓紧他的手。
……好累…… 他的意念断断续续,充满疲惫,……看到了……好多……
“看到什么?别想了,休息,保存体力!”
……不行……必须……告诉你…… 他的意念突然变得急切起来,‘摇篮’……研究所……它在……裂谷的‘声音’里……
声音里?什么意思?
回声……不全是污染……有些是……记录……是‘摇篮’的……防御系统……泄露的……记忆回响……我听到了……片段……
他用最后的力量,将一些破碎的画面和感知,直接传递到我的脑海:
—— 刺眼的无影灯下,冰冷的金属手术台。许多穿着白色防护服、看不清脸的人影在晃动。痛苦的、非人的嘶嚎(是他自己的声音吗?)。仪器嘀嗒作响,屏幕上跳动着疯狂的数据。
——幽深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墙壁是冰冷的金属灰色。一个穿着研究袍、背影瘦削的男人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档案。男人回过头,脸模糊不清,但声音温和而疲惫:“……c-07,跟上。今天要测试你对‘序言碎片’的共鸣阈值。”
——剧烈的爆炸,火光冲天,金属碎片横飞。警报声响彻云霄。混乱中,那个瘦削的研究员男人猛地将他(程野?还是作为实验体的c-07?)推进一个闪烁着应急灯光的狭窄通道,嘶喊着:“去‘核心共鸣室’!启动‘摇篮曲’协议!不能让‘它们’得到……”
——然后是漫长的黑暗、冰冷、窒息。仿佛沉在深海,又仿佛飘在虚空。只有一个微弱的、温暖的光点,在无尽的黑暗远方闪烁。那光点传来的感觉……很熟悉,很温暖,让他想靠近,想抓住……
(那是……我?林远?)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程野传递完这些,意念彻底沉寂下去,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火花。但他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
“他刚才……是不是在传递信息?”秦薇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神色变化。
我点点头,将程野传递过来的破碎画面和只言片语复述出来,尽量保持原样。
“‘摇篮曲’协议……”秦薇陷入沉思,“‘摇篮’是研究所代号,‘摇篮曲’……可能是它的最终防御或自毁程序?那个研究员……会不会就是‘首席锻造师’?或者与之相关的人?”
“他说研究所在裂谷的‘声音’里……”孙启明沉吟,“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要找到研究所,必须破解裂谷中的‘回声’?或者,研究所的入口,与某种特定的‘声音’频率或模式有关?”
这个推断很合理。哭泣裂谷以诡异的“回声”闻名,如果“源初之影研究所”建在那里,很可能会利用甚至控制这种声音现象作为屏障或掩护。
“程野能共鸣‘定序之核’的基础频率,暂时‘序化’了周围的回声污染。”秦薇分析道,“这说明碎片力量是克制甚至掌控‘回声’的关键。等他恢复一些,或许可以尝试主动‘倾听’裂谷的回声,从中分辨出研究所的‘信号’。”
前提是,程野能恢复。
车辆终于驶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深红色区域。窗外的灰雾变淡,扭曲的光线恢复正常,那股甜腻腐朽的气味也逐渐散去。最重要的是,那可怕的、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歌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荒野正常的风声和车辆引擎的轰鸣。
我们暂时安全了。
孙启明找了一个背风的岩壁下方停车。大家下车,活动几乎僵硬的四肢,处理个人问题,同时警惕地观察四周。
我把程野抱下车,让他平躺在铺了帆布的地面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呼吸比之前稍微有力了一点点。秦薇给他做了更详细的检查,又注射了一些维持生命的药物。
“情况暂时稳定了,但非常脆弱。”秦薇神色凝重,“他的意识透支严重,身体机能降到冰点。接下来至少需要十二到二十四小时的绝对静养,不能有任何颠簸、刺激或能量消耗。否则……”
否则可能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在这里扎营。幸好这里已经远离了沼泽辐射核心区,相对安全。赵毅和李锐迅速布置了警戒圈。秦薇利用车辆残存的电力,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医疗监控点。孙启明则研究着地图,计算接下来的路程和时间。
我守在程野身边,寸步不离。用湿布擦拭他的脸和手,小心地给他喂了一点温水。他毫无反应,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偶,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夜幕再次降临。我们在岩壁下生起一小堆火,驱散寒意和黑暗。轮流吃饭(依旧是寡淡的罐头),轮流警戒。
我抱着膝盖,坐在程野旁边,看着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白天他传递过来的那些记忆碎片,还在我脑海里回荡。手术台、白袍人影、爆炸、那个瘦削的研究员、黑暗中的光点……
那个研究员,会是“锻造者”吗?他最后喊的“不能让‘它们’得到……”“它们”是谁?净界学会的前身?还是别的什么?
程野的诞生,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痛苦和复杂。他不仅仅是实验产物和执念的耦合,他似乎……曾经被某个研究员保护过?那个研究员知道“摇篮曲”协议,知道“核心共鸣室”……
“林远,”孙启明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递给我半壶热水,“你也休息一下。程野需要你,别把自己熬垮了。”
我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流稍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涩和心里的焦灼。“孙队,我们……真的能找到‘锻造者’吗?就算找到了,他真的能帮程野吗?”
孙启明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火堆。“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但这是目前唯一有线索的方向。我们经历了这么多,闯过了那么多死地,不是因为运气好,而是因为我们没有放弃任何一丝可能性。”他转头看我,目光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深沉,“程野为了我们,一次次把自己逼到绝境。现在轮到我们为他拼一次了。不管‘锻造者’是人是鬼,是希望还是另一个陷阱,我们都得去闯。”
我点点头,握紧了水壶。是啊,没有退路了。程野用命为我们换来的线索和生机,不能浪费。
夜深了。我靠着岩壁,程野躺在我身边,盖着所有能盖的东西。我握着他冰凉的手,心里默默祈祷,祈求他能撑过去,祈求我们能找到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在半睡半醒的朦胧间,我感觉到手心里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我瞬间清醒,低头看去。
程野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但他似乎感应到我的注视,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对上了我的目光。
他的嘴唇翕动,没有声音。
但我清晰地“听”到了他微弱到极致的意念,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丝火苗:
……别怕……我还……在……
紧接着,那意念里传来一个清晰的、温暖的、带着绝对依赖和眷恋的“感觉”,像雏鸟归巢,像倦旅回家。
那感觉的名字,叫“林远”。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住他的额头,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
“嗯。”我哽咽着,用一个单音节回应他千言万语。
我还怕什么?只要你在,地狱我也敢闯。
火光照耀下,我们额头相抵,呼吸交融,在这末日荒野的寒夜里,汲取着彼此身上唯一的暖意。
漫漫长夜,仿佛也不再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