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跃迁结束时，他们收到了求救信号。
很微弱，断断续续，是从一片荒芜星域传来的。帕姆调出星图，那片区域标记为“未开发，资源贫瘠，无固定航线”。
“去吗？”姬子问。
帕姆耳朵竖着，爪子快速操作控制台：“能量特征显示是民用飞船的紧急信标，不是陷阱帕。距离一点二光年，全速航行四小时帕。”
“那就去。”
姬子调整航向。列车划出弧线。
四小时后，他们看见了那艘船。
说是船，其实已经快散架了。三十米长的梭形舰体，外壳布满撞击坑和灼烧痕，一侧引擎熄灭，另一侧喷着不稳定的电火花。它在真空中缓慢翻滚，像条濒死的鱼。
列车靠过去，牵引力场稳定住残船。对接通道延伸，气密门打开。
姬子拿着工具枪走进残船。里面一片漆黑，应急灯偶尔闪烁，映出扭曲的走廊和散落的杂物。空气里有焦糊味和血腥气。
她打开头盔照明。
“有人吗？”
寂静。
穿过生活区，桌椅翻倒，屏幕碎裂，墙上有干涸的深色痕迹。走到驾驶舱门口，她听见了声音——很轻的、压抑的喘息。
姬子推开门。
驾驶舱更惨。主控台完全烧毁，碎片四溅。两个座椅，一个空着，另一个——
有个人靠在上面。
是个男人，四十岁上下，褐色头发凌乱，脸上有擦伤和血迹。他戴着一副眼镜，镜片裂了一道缝。穿着灰黑色大衣，沾满灰尘油污。一只手按在腹部，指缝间渗着暗红。
但他还醒着。
看见姬子时，他眼神锐利了一瞬——然后愣住了。
他盯着姬子的脸，盯着那双金色的眼睛，盯着酒红色的长发。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那表情……像是看见了鬼。
姬子没注意到这细节。她收起工具枪快步走过去：“星穹列车。你伤得不轻，船上有医疗设备吗？”
男人回过神，苦笑：“坏了。备用药品在第三储物柜，柜子被压住了。我的同伴……”他看向舱室角落。
姬子这才注意到，那里还有一个存在——金色的、人形虚影，飘在半空，双手抱胸，正歪头打量她，脸上带着好奇的天真表情。
“这是？”
“虚空万藏。”男人解释，语气无奈，“我的旅伴。它没事，只是能量体，受伤的是我。”
金色虚影飘过来，绕着姬子转一圈，停在男人身边：“约阿希姆，她还挺好看的。比上次那些海盗强多了。”
被称作约阿希姆的男人咳嗽两声：“姬子小姐，抱歉。它不太懂礼貌。杨，这是我的同伴虚空万藏。我们的飞船被卷进空间乱流，引擎过载爆炸。如果不是你们收到信号，我们可能就死在这儿了。”
姬子点点头，没多问。她处理伤口，动作干净利落。瓦尔特全程没吭声，只是额头渗汗——但姬子注意到，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她脸上，又迅速移开。
“得回列车处理。”姬子站起身，“能走吗？”
“可以。”瓦尔特撑着座椅站起来，脚步虚浮但站稳。虚空万藏飘在他身侧。
回到列车，帕姆的声音从车厢喇叭里传来：“医疗室准备好了帕！但是那个金色能量体——帕姆警告，不准它乱碰东西帕！不然帕姆就用汤勺打它帕！”
虚空万藏发出轻笑声：“有意思的小兔子。”
瓦尔特被扶进医疗室。姬子做进一步处理时，他忽然开口：“姬子小姐……你一直都是这列车的成员吗？”
“不。”姬子没抬头，专注地清洁伤口边缘，“这列车是我修好的。花了八年。修好之后，我才成为领航员。”
“这样……”瓦尔特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听说过一个叫‘无量塔姬子’的名字吗？”
姬子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没有。那是谁？”
瓦尔特看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摇摇头，露出一个很淡的、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的笑：“没什么。一个……我认识的人。你们长得有点像。”
姬子没追问。在宇宙里旅行，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过去。
瓦尔特在列车上住了下来。他恢复得很快，第三天就开始帮忙检查系统。虚空万藏对列车充满好奇，但被帕姆严厉警告后，收敛了不少——虽然还是会趁帕姆不注意时，偷偷研究控制台的构造。
一周后，列车收到第二份信号。
一份邀请，来自“出云文明联合议会”。
“出云？”姬子调出数据库，“资料很少。”
“去看看吧。”瓦尔特提议，“我的伤好了，也该补充物资。而且……”他推了推眼镜，“这个名字，我有点在意。”
姬子看向控制台。帕姆的声音从喇叭传出：“能量读数稳定帕，可以去帕。但是帕姆要留在列车上维护系统，不能下去帕！所以你们要自己小心帕！”
“投票。”姬子说，“我投去出云。”
“帕姆同意帕。”
瓦尔特也点头。
“三票通过。”姬子设定航线，“准备跃迁。”
帕姆的声音在车厢响起：“喂，喂喂，请各位回座位坐好帕，跃迁即将开始帕，请大家坐稳扶好帕，五，四，三，二，一！”
---
出云是一颗星球。
从轨道上看，它温润如玉，大片森林和海洋，大陆轮廓柔和。没有巨型城市的光污染，只有零星聚落的灯火。
列车在指定降落场停靠。姬子和瓦尔特走下舷梯——虚空万藏被要求留在车上，帕姆则通过列车外部摄像头观察情况。
降落场建在山谷中，周围是茂密的、叶子暗红的类枫树林。建筑风格独特，传统木结构混着金属线条，屋檐翘起挂风铃。
接待他们的是个年轻女性，白色短发，笑容温和但眼神从容。她自我介绍叫德丽莎，圣芙蕾雅学园的代表。
“欢迎来到出云。”德丽莎说，“请随我来。”
他们跟着德丽莎穿过降落场，走上石板路。两侧店铺住宅，行人投来好奇目光，但并不惊讶。
“你们经常接待外星访客？”姬子问。
“不算经常，但也不稀奇。”德丽莎微笑，“出云历史上，有过几位星海来的朋友。他们留下了很多东西，也让我们学会了开放。”
他们被带到山腰宅院。庭院有池塘石灯，开着淡粉色花的树在风里轻摇。室内榻榻米，矮桌上摆好茶点。
分宾主落座，德丽莎斟茶。
“这次邀请，一方面是礼节。”她将茶杯推给姬子，“另一方面，我们有些事想听听外来者的看法。”
“请说。”
德丽莎看了一眼瓦尔特：“大约一年前，出云外围观测站检测到异常空间波动。像巨大结构移动的涟漪。我们追踪来源，指向一片遥远虚无的星域，但技术有限，无法深入探查。”
她顿了顿：“同时，我们的一些古老遗物——历史上天外访客留下的东西——开始产生微弱共鸣。所以我们猜测，星海可能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瓦尔特推了推眼镜：“我能看看数据吗？还有那些遗物。”
德丽莎点头，示意身旁的年轻女孩——她自我介绍叫布洛妮娅——去取资料。
等待时，德丽莎聊起历史。她提到几百年前，一位自称“斯忒尔戈”的旅人来到出云，帮助文明度过灭顶之灾，留下“存护”与“记忆”的教导。还提到更早的访客带来的技术。
“所以出云不排斥外来者。”德丽莎说，“因为我们知道，星海有恶意，也有善意。”
瓦尔特安静听着。但当“斯忒尔戈”这名字出现时，姬子注意到他手指微微收紧。
布洛妮娅取来资料。瓦尔特仔细查看能量图谱，看了十分钟，抬头：“我能见见遗物吗？实物。”
“可以。”德丽莎说，“但需要准备。”
布洛妮娅离开。等待间隙，瓦尔特低声对姬子：“空间波动像大规模跃迁残留，但规模不正常。遗物共鸣……”
他没说完，布洛妮娅回来了。
她捧着一个黑色木匣。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一把刀。
不是金属，像晶体或能量固化。刀身修长半透明，内部有暗金色纹路流转。刀柄黑色缠绕。
姬子感觉到——这东西不寻常。散发的不是能量辐射，而是一种更抽象的概念压迫感。
瓦尔特盯着刀，呼吸屏住了。
他看了很久，伸手悬在刀身上方。手指在颤抖。
“这是……从哪里来的？”
“学园最高保管物之一。”德丽莎说，“记录写，是‘斯忒尔戈’先生离开前交给守护者的。他说，未来会有乘列车而来的人取走它。但几百年过去，一直没人来。”
瓦尔特收回手，闭眼。
姬子看见他脸色苍白。他摘下眼镜揉眉心，重新戴上。
“德丽莎女士。”他开口，声音平静但底下压抑震动，“你们学园里，有没有叫‘琪亚娜’、‘芽衣’、‘布洛妮娅’、‘希儿’的人？”
德丽莎愣住了。
布洛妮娅也愣住了。
几秒后，德丽莎缓缓点头：“有。卡斯兰娜，雷电芽衣，布洛妮娅·扎伊切克，希儿·芙乐艾……都是学园现在的学生。你为什么——”
她没问完。
因为庭院外传来欢快脚步声。
“学园长——我听说有外星客人来啦？”
一个金发女孩蹦跳着跑进来，蓝色眼睛亮晶晶的。她身后跟着另外几个女孩：紫发温婉的，蓝发安静的，还有几个姬子没记住名字的。
瓦尔特看见她们的瞬间，整个人僵住了。
他盯着那个金发女孩，盯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然后他看向紫发女孩，看向蓝发女孩。
他一个一个看过去，眼神从震惊，到困惑，到某种深沉的、近乎痛苦的怀念。
“琪亚娜……”他轻声说，声音发颤，“芽衣……布洛妮娅……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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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们疑惑地看着他。
“你认识我们？”金发女孩——琪亚娜歪着头，“可是我没见过你呀。”
瓦尔特没回答。他后退一步，手撑在矮桌边缘，指节发白。
姬子站起来：“瓦尔特？”
“我……”他深吸一口气，“我需要……静一静。抱歉。”
他转身快步走出宅院，背影仓促。
姬子看向德丽莎，德丽莎也看向她。
“他认识这些孩子？”德丽莎问。
“我不知道。”姬子说，“他说他来自一个叫地球的世界，那里也有叫这些名字的人……可能是巧合。”
“巧合？”德丽莎轻声重复，眼神复杂。
---
瓦尔特在出云待了三天。
第一天他独自在客房，没出来。
第二天他开始在学园里走动。他去看训练场，看见学生们在练习一种独特的武器——不是刀，更像是某种能量的下位替代品。他听德丽莎讲述出云的历史：高天原的入侵，诏刀的锻造，斯忒尔戈的牺牲，星辰的挪移。
他听到“黄泉”这个名字——雷电芽衣离开出云后化名黄泉，带着斯忒尔戈留下的贤者之石，去寻找星穹列车。
他听到“混沌医师”苏不久前曾来访，寻求医治虚无的方法，因为出云人经历了虚无侵蚀和存护力量干预后，产生了奇特抗性。
他听到高天原的幸存者被黄泉带回，其中就有那个叫“凯文”的男人——白发鬼，他们这么叫他。
第三天下午，他在学园深处的训练场边缘，远远看见了那个人。
银白色头发，高大挺拔的身形，冷冽的侧脸。他正在指导几个学生练习某种剑术，动作简洁凌厉，每一剑都精准得可怕。
瓦尔特站在树荫下，看着他。
看着那张脸——那张在他记忆里，代表五万年孤独、代表绝对理性、代表终焉之刻的脸。
但这里的凯文……不一样。
他依然冷峻，依然沉默，但当他纠正学生动作时，手指会轻轻托住对方手腕，力道温和。当一个学生因失败沮丧时，他会停顿两秒，然后说：“再来。你可以。”
没有冰冷，没有绝望。只是一个教官，在教人怎么活下去。
瓦尔特看着，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
然后凯文转过头，看向他。
那双眼睛——和瓦尔特记忆里一样，是某种非人的冰蓝色。但眼神不同。没有敌意，没有审视，只是平静的、带着一点疑惑的注视。
他看了瓦尔特几秒，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转回去，继续指导。
瓦尔特站在原地，很久。
那天晚上，他找到姬子。
客房里，窗外是出云的双月夜色。
“我想和你谈谈。”瓦尔特说，声音疲惫，“关于出云，关于我看到的……一切。”
姬子静静听着。
“我来自地球。”瓦尔特缓缓开口，“在那里，我认识德丽莎、琪亚娜、芽衣、布洛妮娅、希儿……她们是我的学生，我的战友。而凯文……是五万年前上一个文明的幸存者，是最强大的战士，也是最深的阴影。”
他看向窗外：“当我看见她们，看见她们的名字、样子、性格……我有一瞬间以为我根本没离开地球，这一切都是幻觉。但理智说不是。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她们是同位体，是平行世界的投影。”
他顿了顿：“德丽莎告诉我，出云曾经有双生星球高天原。高天原被虚无吞噬，幸存者逃到这里。凯文就是其中之一。黄泉后来返回旧地，发现了更多幸存者，把他们带回。所以现在，这里同时有出云原住民和高天原遗民。”
瓦尔特闭上眼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在我的世界，凯文独自扛着五万年孤独。而在这里……他有同伴，他在一个新的世界，教人活下去。”
他的声音发颤：“我见到他时，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没有我认识的那个凯文的冰冷。他就像个普通教官。他活着，他在教人怎么活着。”
姬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德丽莎还告诉我，”瓦尔特继续说，“出云经历过大战。高天原入侵，他们被迫使用‘诏刀’——以神骸或受侵染者身躯锻造，能弑神但吞噬意识。是斯忒尔戈找到了第三条路。最后他牺牲自己，挪移了整个星球，让它逃离虚无。”
他看向姬子：“因为经历了虚无侵蚀又被存护力量干预，出云人产生了抗性。即使走上虚无命途，也不会彻底沉沦。所以这里成了混沌医师的求学地。”
他深吸一口气：“所有这些故事……都太像了。像得让我害怕。但德丽莎说，黄泉已经带着斯忒尔戈的贤者之石离开了。那是约定，要交给乘列车而来的‘林祈’。而那个林祈，据说就是斯忒尔戈本人，只是失去了记忆，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所以我决定了。我要继续旅行。留在这里，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过着我没有机会看到的生活……太残忍了。但跟着列车，继续走，也许有一天，我能遇到黄泉，能遇到林祈，能弄明白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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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子也站起来：“想清楚了？”
瓦尔特点头，转身看着她，笑了笑：“想清楚了。而且我答应过要帮忙。列车刚启航，多个人手总是好的。”
第四天早晨，他们准备离开。
德丽莎和布洛妮娅来送行。琪亚娜也跑来，塞给瓦尔特一包点心：“路上吃！下次再来玩啊！”
瓦尔特接过，看着她灿烂的笑脸，眼神柔软了一瞬：“谢谢。”
“保重。”德丽莎说，“如果遇到黄泉……告诉她，出云一切都好。”
“我会的。”瓦尔特顿了顿，“还有……谢谢你们。”
“谢什么？”
“谢谢你们……”他看向学园方向，那里隐约能听见训练场传来的呼喊声，“谢谢你们在这里，好好活着。”
德丽莎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轻轻点头：“一路顺风。”
回到列车，帕姆的声音立刻响起：“欢迎回来帕！刚才收到新通讯帕，来自黑塔空间站帕！”
姬子挑眉：“黑塔空间站？”
“对帕！天才俱乐部第八十三席，说她对列车感兴趣，想邀请我们过去聊聊帕。还说她那里有很多‘有趣的奇物’帕。”帕姆顿了顿，“但是帕姆觉得，那个黑塔肯定很难搞帕……听说天才俱乐部都比较不近人情，会不会把帕姆的列车给拆了帕……”
瓦尔特笑了：“去看看也无妨。我对‘奇物’挺感兴趣的——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姬子看向控制台：“那么，投票。我投去黑塔空间站。”
“帕姆……”帕姆纠结了一会儿，“好吧帕，帕姆也同意帕。但是如果她敢将帕姆的列车给拆了，帕姆就用汤勺打她帕！”
瓦尔特也点头。
“三票通过。”姬子设定坐标，“目标，黑塔空间站。准备跃迁。”
帕姆的声音在车厢响起：
“喂，喂喂，请各位回座位坐好帕，跃迁即将开始帕，请大家坐稳扶好帕，五，四，三，二，一！”
窗外星光拉长。
出云在后方渐渐缩小，变成星空中的一点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