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机的嗡鸣声在沉寂了不知多少个琥珀纪的金属舱室里重新响起时，姬子正趴在动力核心的检修口，手里握着最后一块需要校准的能量导板。
“第十二次测试……启动！”
她拧动扳手，汗珠顺着额角滑下来，在布满机油和灰尘的脸上划出一道痕迹。酒红色的长发胡乱绑在脑后，几缕碎发粘在颈侧。工作服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袖口磨得发白，肘部还裂了个口子。
嗡鸣声逐渐稳定，从干涩变得流畅。
控制面板上，那些她亲手焊接的指示灯一个接一个亮起——先是幽蓝的能源流读数，然后是淡绿的维生系统，接着是代表防护罩的金色标识。最后，主屏幕上跳出一行字：
【星穹列车核心系统——在线。】
姬子松开扳手，整个人向后瘫坐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后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她仰起头，看着头顶那台重新苏醒的庞然大物。
湛蓝色的光芒从动力核心内部透出来，像呼吸一样明暗交替，越来越稳，越来越亮。光芒映在她脸上，映在她那双金色的眼睛里。
她就这样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不是大笑，就是嘴角一点点扬起来，最后变成一个放松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她伸手从旁边的工具台上摸过保温杯，拧开盖子，咖啡的香气飘出来——她自己手磨手冲的，豆子是上个补给点用三块能量电池换的，不算顶好，但在这种时候，足够。
她小口啜饮，目光在控制室里慢慢扫过。
这里原本不是这样。八年前她第一次钻进这艘搁浅在无名星球轨道上的列车时，这里像个坟墓。灰尘积了寸厚，线路老化断裂，动力核心冷得像块冰。所有人都说她疯了，说这破车早就死了，修不好了。
可她就是憋着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终于吐出来了。
“检测到主能源回路稳定率百分之九十三点五，”一个机械女声从扬声器里传出，声音带着刚苏醒的沙哑，“次级系统自检通过。欢迎回来，星穹列车。当前时间锚点已校准。距离上一次完整系统记录……错误，数据缺失。”
“无所谓。”姬子放下杯子，撑着地板站起来。她拍拍裤子上的灰，走到主控台前，“能跑就行。”
她按下最后一个启动序列。
嗡——
整列火车轻微震动起来。不是故障的那种抖，而是像什么沉睡很久的东西，终于舒展开身体时发出的、低沉的共鸣。灯光从动力室开始，一节一节向前蔓延，墙壁上那些模糊的星图壁画逐渐亮起微光，线条和星点缓慢流转，仿佛活了过来。
姬子推开动力室的门，走进连接通道。
通道很长，通向列车的前部——观景车厢、客房、餐车，还有那些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探索的区域。每走过一扇自动滑开的门，她都能看见变化：灰尘被清理系统吸走，空气循环启动带来新鲜气流，休眠的屏幕亮起待机界面。
她走到观景车厢。
这是整列车最宽阔的地方。弧形穹顶是全透明的特殊材质，此刻外面是寂静的星空，远处有星云缓缓旋转。车厢两侧摆着沙发和小桌，中间铺着厚地毯。角落里那株她以为早就枯死的绿植，叶片竟然微微张开，透出一点嫩绿。
姬子走到车厢最前端，那里有领航员的座位和控制台。她坐下，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输入第一组坐标。
“星穹列车，首次试航启动。”她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车厢里回荡，“目的地：邻近星域l-7区，航程约零点三光年。模式：低速巡航。”
她伸手，准备按下确认键。
“——等一下！”
一个清脆的、带着点刚睡醒迷糊感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传来。
姬子猛地回头。
车厢中央，地毯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生物。
大约到她膝盖高，外形像某种幼小的兔子，但明显不是自然进化能长成的模样。通体覆盖着白灰色的柔软短毛，一双圆溜溜的蓝色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着她。它穿着一件裁剪合身的黑红金边小大衣，头上戴着一顶列车模样的红色高帽子，左耳挂着一枚红白金色的耳饰，腰间还挎着个白色小包。
姬子愣了两秒，手已经摸向腰间的工具袋——那里有她自制的防卫装置。
“你是谁？”她问。
“帕姆就是帕姆！”小生物挺起胸膛，爪子叉着腰，语气理直气壮，“星穹列车的列车长帕！你才是，你是谁？为什么在帕姆的列车上？”
列车长？
姬子盯着它看了好几秒，然后笑了。不是警惕的笑，是真觉得有趣。她研究这列车八年，拆过它的引擎，重写过它的系统，撬开过密封车厢，却从没发现过这样一个……活物。
“我叫姬子。”她松开握工具的手，蹲下身，平视着这个小家伙，“这列车是我修好的。我花了八年时间，让它重新动起来。”
帕姆的耳朵动了动，蓝色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评估。过了好一会儿，它才点点头，语气稍微缓和了点：“帕姆知道帕。帕姆在休眠，但能感觉到能量在恢复。你修得……勉强合格吧帕。虽然有些地方的焊点太粗糙了，线路包扎也不够整齐，控制台的灰尘也没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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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忽然跳起来，小爪子指着姬子刚才随手放在控制台上的咖啡杯：“还有这个！液体容器不能直接放在操作面板旁边帕！万一洒了怎么办？会短路帕！”
姬子挑眉，站起身：“所以，列车长先生，我们现在要出发了。你同意吗？”
帕姆哼了一声，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跑到控制台旁边，爬上一个专门的小座位——那座位姬子之前以为是装饰，现在看尺寸正好合适。帕姆坐稳，拉过一个小型操作面板，爪子在上面快速点按。
“引擎预热完成，防护罩强度百分之八十五，导航系统已连接星图数据库帕。”它的声音忽然变得专业起来，和刚才判若两人，“领航员姬子，请确认航线帕。”
姬子看着它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列车比她想象中还要有意思。
“确认。”她按下按钮。
观景车厢外，星空开始缓缓移动。
不，是列车在动。无声无息，平稳得几乎察觉不到加速度。但穹顶外的星光拉出了细长的轨迹，远处那颗黯淡的恒星渐渐偏移到侧方。车厢内的一切都稳稳当当，连桌上那个咖啡杯里的液体，都只是微微晃动。
帕姆满意地点点头，从小包里掏出一块电子板，开始记录什么。
姬子看着窗外流转的星空，看了很久。
“终于……”她轻声说，“出发了。”
试航进行了三天。
姬子把这列火车里里外外测了个遍。帕姆——那个自称列车长的小家伙——对列车的熟悉程度让她惊讶。它知道每一条隐藏的管线，每一个备用开关，甚至能说出某个零件“上次更换是在三百七十二个系统周期前，因为经过小行星带时被碎片擦伤帕”。
“你到底从哪儿来的？”一次检修间隙，姬子忍不住问。
帕姆正在用一块特制抹布擦拭控制台，头也不抬：“帕姆就是帕姆帕。从列车存在时，帕姆就在了帕。和阿基维利大人的约定，帕姆一直记得帕。”
“阿基维利？”
“开拓星神帕。”帕姆停下动作，蓝色眼睛看向姬子，难得露出一点类似怀念的神情，“虽然祂已经不在了，但列车还在，帕姆还在。约定就要履行。”
它没再多说，继续埋头擦桌子，小爪子很用力，仿佛要把每一粒看不见的灰尘都消灭掉。
第四天下午，他们完成了所有测试项目。
姬子坐在领航员座位上，帕姆趴在她旁边的控制台小座位上。主屏幕上展开着星图，无数光点，无数可能。
“那么，”姬子说，“列车长先生，我现在正式是星穹列车的一员了。接下来去哪儿决定。”
帕姆耳朵竖起：“嗯，按照以往的经历来说，是要乘客进行投票的帕，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就交给姬子你来决定吧帕。”
“嗯。”姬子调出几个候选坐标，“我这里有三个选项：第一，去‘黑塔空间站’，那里据说有很多稀有物资和技术支援；第二，去‘翁瓦克’，那是个商业星球，可以补充补给；第三，就在这片星域转转，先熟悉列车的性能。”
她看向帕姆：“我投第一票，去黑塔空间站。”
帕姆想了想：“帕姆也想去空间站帕。听说那里的清洁机器人很先进，可以借来用用帕。”
“好，两票通过。”姬子笑起来，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设定坐标，“目标，黑塔空间站。预计两次短途跃迁后抵达。”
她按下确认键。
列车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防护罩泛起淡金色的微光。帕姆从小座位上跳下来，站在车厢中央，清了清嗓子：
“喂，喂喂，请各位回座位坐好帕，跃迁即将开始帕，请大家坐稳扶好帕，五，四，三，二，一！”
车厢轻微一震。
窗外的星空骤然拉长，化作无数流淌的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