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宅邸的一瞬,继国岩胜略有些不适。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神色如常地进来了。
之后他一路跟着阿系,穿过长长的廊道,走过宽阔的古制院落,几个转弯,深入老宅。
继国宅邸这几日应该很繁忙,一路走来,路上能看到熄灭的白色灯笼,墙上粘贴的墨字,地上残留的些许纷乱痕迹。
宅子里遇到的人倒是不多,那些影子一样的侍女也没见到几个,阿系弓着腰低着头,中途想起来,就回头解释:
“大家都跟着队伍出去了,您要是早点到,本来也该……”
说到这里,她在略微激起人的厌烦后适可而止地闭嘴。
继国岩胜以为自己会直接被带到暂住的院子里,无论是阿系说的曾经的他的院落,又或者是接待来客的临时房间,他都做到准备。
没想到阿系以不符合年纪的轻快碎步带领他左绕右绕,硬是将人带到一个空荡荡的厅堂里;一进去继国岩胜就明白这个堂屋是做什么的,毕竟案上的烛火尚未熄灭,墙角摆着两个火盆,之前停灵的器具被拢到一边,有两个佣人正在收拾,看到来人吃了一惊,赶紧弯腰行礼。
阿系对着他们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工作,然后还是那副低头恭逊的模样,回身告诉他:
“这里是老爷最后休息的地方,唉,早上他还在这里,您本来可以为他上柱香的……”
“……”
厅堂里安静得很。
继续收拾器具的佣人动作轻手轻脚,可阿系的话一出来,继国岩胜就能感受到那边隐约透过来的探寻的视线。
像是山林间行走,从树上突然落在身上的毛虫。
一抖肩就能掉在地上的东西,心里的厌烦也在逐渐加深。
他面无表情地说:“带我去院子里。”
“是。”
阿系点头答应下来,慢吞吞走出厅堂之后,她没再带岩胜绕路,两人直接去到预定的目的地。
还是那个院子。
继国岩胜对自己曾经在老宅的居所印象不深,大概就是个从实验室回来吃饭睡觉的地方,每次回来,里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老师等待着他,有教授礼仪的,教授文化知识的,教授语言的——他小时候在继国旗下的实验室与老宅两处奔波,前者是人类智慧的结晶,现代科技的前沿,后者是地方大族的主家宅邸,条条框框捆缚,两处毫不相似,某种意义上来说,又相似得惊人。
进到院子里,继国岩胜心想,如果父亲已经安葬,那么在家里休息一日,好像就可以返程。
他出于尽到长子的义务这种想法而来,虽说结果不如人所愿,可这反而让他深深松了口气。
——之后……或许就可以再也不回来了。
他走在木头廊道上,想着这一类完全称不上孝顺的事情。
而后止步。
他看到廊道地板上格格不入落着的两个灰扑扑的小风筝。
真奇怪,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两个风筝。
那是缘一的风筝。
两个风筝的款式非常简单,暖黄色的宣纸裁剪出来,中间用细竹丝支撑,做了一个将将对称的菱形,尾巴的那一端连上做剩下的纸张边角料——曾经,风筝的主人为了加以区分,将更坚固的那个风筝边角上画出红色的火焰纹路,而另一个则空白一片。
时光流逝,风筝纸张的颜色褪去,看上去灰扑扑的,那些画上去时非常鲜亮的火焰纹路瞧着也黯淡下来。
继国岩胜一眼就认出来这些。
“啊呀!怎么在这里!?”
在他感到吃惊之前,前面的阿系就趋步过去,将地上的两个小风筝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灰尘,用宽大的袖子拢在怀里。
她回头对家里的少爷解释:
“应该是缘一大人落在这里的,他今天……在这院子里坐了坐,没想到把东西落下了——哎呀,真是的……”
看阿系的神情,她预备抱怨两句,毕竟缘一大人总是这样,做事情丢三落四的,明明有更重要更紧急的事情需要完成,却总是因为途中的各种奇思妙想踟蹰不前,绊住手脚,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耽误正事,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可阿系一抬头,看着面前继国家长子与缘一大人一模一样的面庞,当然啦,这面庞要更白净些,上头没有惹人注意的胎记,看那眼睛啦鼻子啦嘴啦,怎么看都是一位英俊的年轻人吧,偏偏阿系一看到这张脸,就感到心里悠悠的升起一股子怨气。
——这孩子!怎么能这么狠心!?
阿系完全想不明白。
她知道自己今天有些行事出格,可就是控制不住。
继国后宅的管家夫人想着这些,就咬紧嘴唇,让自己不要再说话。
她默不作声地转身,抱着风筝走在前面。
继国岩胜沉默地跟在后面,看着女人身形侧里落下来的那两根风筝尾巴,随着走动在空中晃啊晃。
没两步他们到了目的地,于是阿系推开纸门,把房间里的一切都露出来。
最显眼的当然是房间正中挂起来的一件黑色正丧服,布料厚重,形制端庄,袖子和胸口描绘着小小的继国一族族徽,肩宽衣长与另一件丧服一模一样,门外的青年穿起来会很合身。
继国家的长子本来应该穿着这件衣服,为父亲的离开送上最后一程。
但他没有做到。
“衣服……”阿系平复心绪,慢吞吞地禀告道,“我会着人收起来。您在这里歇息片刻,家里的常服稍后奉上,请您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