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舵公干,可以说是大家一辈子最快乐,也是赚的最多的时光。
骤然离岛,谁心里都不舍。
只是和疍民、辽民不同,他们这六十馀人大多拖家带口,而且家眷全在岸上,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家。
现在好了,既然能将家人接上岛,在岛上团聚,岂不是两全其美。
有人道:“那我也不走了,我这就回去给家里写信,让他们上岛。”
还有人道:“老张这辈子跟定舵公了,就是拿刀逼着俺,俺也不会离岛。”
船上伙夫陈伯道:“我家人早就死绝了,岛上一个人挺好,只要舵公不嫌弃我做饭难吃,我就一直给舵公做!”
林浅笑道:“那我以后可有口福了,只是一个人单着怎么行,陈伯往后看上哪家姑娘,尽管来说,我亲自说媒!”
吕周起哄道:“舵公也没着落,还是先顾自己吧!”
这话一出,众船员一齐大笑,之前别离的阴霾一扫而空。
齐三拿着两袋金子,为难的看向周秀才。
周秀才见状道:“若不打算离岛,抚恤舵公也会另派人送。”
齐三大喜,连忙把两袋金子还回去:“那太好了,我也不走了,我家人少,又靠海,还是把家人接来岛上的好!”
哑巴黄朝徒弟比划几下,小九道:“舵公,师父说没事的话,他就回去干活了,火焙房里,还熏着五十几棵樟木呢。”
林浅道:“大过年的,歇一歇吧。
心小九摆手道:“不成,火焙房离不了人,烟的浓度、火的大小、房间通风,都要人看着,哎,师父,你等等我————”
小九快步跑出院门,不过片刻又折返回来,站着拱手道:“师父让我替他拜年,舵公,新年吉庆!”
林浅微笑回礼,让白浪仔取来五两银子,送给小九做散钱。
在岸上,散钱一般是主人赐予仆人、婢女。
只是能得银子总是好的,谁也不会计较身份。
而且五两银子,绝不是小钱,约等于岸上散钱的十多倍了。
小九拿了银子,高高兴兴的随师父去了。
剩下的船员们轮番向林浅拜年,每人也都得了五两银子的散钱。
从林浅提前准备的这么多散碎银子就能看出,今日之事,全在他意料中。
打从一开始,林浅就没想放众人回岸上,或者说他早就猜到了众人会选择留下。
其实南澳岛发展到现在,真的不缺六十个人力。
林浅今天来这么一出,一是为了完成当初诺言,二是试探一下众人的忠心,三是进行一番拉拢。
除南澳高层外,在场的六十人可以说是岛上最富的,早从劫林府开始,就不再参与军事行动。
等过了年,除陈伯、哑巴黄等技术型人才,以及吕周等中级军官外,其馀人林浅都打算从兵卫司除名,放他们在民间经商或是承包经营土地。
这么做有三重好处。
一来,能让资本流动起来,继续流入市场创造财富。
二来,发展民营经济,激发南澳岛乃至东番岛的产业活力。
三来,给其馀士兵一个奔头,实现当兵、致富、退伍、产业的人生轨迹闭环。
这些心思,林浅没有明说,不过结义兄弟们居高位已久,不再象当初那么单纯,或多或少都能看出些。
陈蛟就面露赞叹之色,暗想居然还能这样,往后东番岛出了类似情况,也可以照葫芦画瓢了。
青萍号上的六十馀人走后,政务厅陷入冷清。
林浅邀请众兄弟去正厅落座,让人端上早饭来。
大年初一早饭,闽粤特色多了些,吃的是盆菜、甜粿。
席间,林浅问道:“大哥,这大半年东番情况如何了?”
陈蛟擦擦嘴:“我离岛之前,东番岛共有百姓一千七百馀人,分建大员屿、
赤坎两处营寨,开垦田地两千三百馀亩,其中甘蔗、粮食各占一半,目前还在修农田水利。
林浅赞道:“大哥记得清楚。”
陈蛟一笑:“那是,我从东番岛回来时就一直记着,就等舵公问呢。”
忽听院外传来一阵高呼:“卑职马承烈携犬子,给舵公拜年了。”
林浅叫人将门打开,马承烈带着五个孩子入内,拱手道:“舵公,新年吉庆,广纳财禄!”
接着他手上用劲,轻推自己孩子,低声道:“给舵公磕头!”
这五个孩子最大已有十五,最小的才四岁,都是男孩,都皮肤白淅、身高体壮。
在大明有钱人的孩子和穷人的孩子,仅凭肤色和胖瘦,就能一眼认出。
林浅等这五个孩子恭躬敬敬磕头行礼之后,才一撂筷子,埋怨道:“马总镇,你说你这是干什么,孩子拱手拜年就是了,哪用磕头,太见外了。”
马承烈一脸严肃道:“晚辈给长辈过年磕头,这是规矩,既是孩子们的心意,又让他们摆正自己位置。”
话里话外的,其实还是在向林浅表忠心。
说罢,马承烈又将拜年礼单送上。
林浅接过,和他寒喧数句,马承烈这才退下。
出了院门后,马承烈三儿子问道:“爹,你是大明副总兵,从二品,为什么要来给一个千总拜年啊?”
马承烈听了,一巴掌就扇到三儿子屁股上,当场把三儿子打得痛哭:“臭小子你听好了,岛外你可以叫他何千总,岛内要叫舵公!好了,不许哭,把眼泪憋着!”
训斥完儿子,马承烈又对随行奴仆道:“礼物都送后院去。”
院中,林浅坐回餐桌旁,随手打开礼单翻看,没想到这单子还真长,翻了好久都没到头。
林浅没了兴趣,将礼单递给周秀才:“算算价值,改天找个由头,还他一份相仿的吧。”
林浅转头道:“大哥,接着讲东番岛的事,眼下开拓东番可有什么难处?”
“难处不少,比如森林藤蔓太多,沼泽遍布,垦荒排水都十分麻烦,还有毒虫猛兽威胁,外加台风、洪水频繁。”
以上这些问题,还是在解决了疟疾问题的基础上提出的,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还需要更多银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说起银子就要聊海贸,说起海贸,最重要的就是东番岛的产出了。
林浅问道:“东番鹿皮生意如何了?”
现下东番岛甘蔗产量不足,还无法发展制糖业,贸易品的重点,自然就落在了鹿皮生意上。
“截止年前,大员屿已收了三万多头鹿了。”
这话一出,众兄弟都停下碗筷,面露诧异。
陈蛟登岛才不过大半年,就有三万多头鹿死于非命,平均每天就能宰杀一百多头鹿,效率堪称惊人至极。
陈蛟见众人神色,忙道:“大部分都是东番土人猎杀,我们买来的。东番鹿多,一把斧头就值三头鹿。”
“乖乖。”周秀才感慨,“怪不得你说鹿肉吃厌了。”
“有次天热,麻豆社送来了三百多头鹿,皮匠师傅忙的一整天没合眼,赤坎上上下下忙着晒肉干。”
陈蛟苦笑。
“说来也好笑,东番天又热又潮,这批拼命晒出来的鹿肉干,最后还是坏了。”
陈蛟大谈东番见闻之馀,林浅则在心中做财务预算。
按现在九个月三万头鹿估算,到今年四月,东番岛鹿皮总产量应该在四万张上下。
根据之前葡萄牙人给的贸易信息,平户的日本商人收购鹿皮大约每张一两,当然鹿皮质量不同售价也不同,顶级皮二十两一张的也有。
而东番鹿皮,历史上就以优质着称,深受日本市场喜爱。
据此估算,仅售卖鹿皮,收入就在五到七万两。
除此以外,鹿的其他身体部件,则颇受大明市场认可,比如鹿茸、鹿鞭,这两者都是中药的补阳圣品,这些和鹿角、鹿筋合起来,统称鹿品,都是贵重的药物。
在大明,任何东西能和补阳挂上钩,都不愁销路。
粗略估计,鹿鞭目前应有一万副,鹿茸难得,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应当不在少数。
将之当做原料卖掉,又能再赚几万两。
若是深加工,那能收入就会更高。
“只是————”陈蛟突然话锋一转,有些为难神色。
“怎么?”林浅问道。
这是,城中突然响起震耳的鞭炮声。
一挂满地红燃放,引得别处也有鞭炮响起。
噼里啪啦的声音叠在一处,直把大厅中人说话声都盖了下去。
等了许久,鞭炮声稍弱,院外传来声音:“潮州府胡肇元遣小的,给舵公拜年。”
林浅让人进来。
来者是胡府管家,还是一样的拜年流程,完事后送上礼单。
林浅收下,命人将他带去招待,临出门时,又道:“慢着。”
管家回身:“舵公还有吩咐?”
“我新得了一批鹿茸、鹿鞭,顺便给你家老爷带回去。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很多,足够他开个药铺了。”
“是,多谢舵公。”管家颇感奇怪,不好当场询问,拱手应下。
林浅开拓东番的事情,并没有刻意保密。
不过这时代,信息流通本就不畅,胡府管家不知道也很正常。
胡府管家走后,林浅道:“大哥,你刚刚说,这是什么?”
“只是东番岛上————”
“卑职黄和泰,来给舵公拜年。”陈蛟话刚开头,又被来拜年的打断了。
闽粤地方,尤其是潮州府一带,一般大年初一足不出户,初二回娘家,到初三才互相走访拜年。
这点民俗倒与别处不同。
林浅去年就是不知这事,年初三待在天元号船长室中,结果来拜年的人,差点把栈桥踩塌了。
所以今年,林浅学乖了,初三就待在政务厅大院中。
此时日上三竿,来拜年的越发多了。
甚至在政务厅大院外排起了长龙。
林浅逐一接见、寒喧完已到正午,这才反回桌前,端起茶杯道:“大哥你接着讲。”
周秀才惊道:“舵公,忙了一上午,你还能记着啊?”
连陈蛟都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想了片刻后才道:“对了,我刚刚说,东番处处都好,只是却不单只有我们。”
“此话怎讲?”雷三响顺口接道。
不用他捧哏,陈蛟本也要往下说,闻言瞟他一眼,接着道:“赤坎往北一百四十馀里,有一处大营寨,位于北港溪下游,规模颇大,当地人叫魍港。”
周秀才问道:“大哥你刚刚说的那个什么麻豆社和这个魍港什么关系?”
陈蛟解释:“麻豆社是个土人村寨,有战士三千馀人。魍港还在麻豆社以北,里面鱼龙混杂,有东南海商,也有海盗,还有不少倭寇。”
“倭寇?”一听这名字,众人神情都严肃起来。
“恩,倭寇数量不少。”陈蛟面色沉重,“大多是平户来的,还算规矩,没干什么坏事。”
白浪仔摩掌着大苗刀,冷冷道:“恐怕只是一时收敛凶性,等有机会一定会作恶的。”
山东没受过倭寇侵扰,雷三响本对倭寇没什么感触,只是经澳门一战,也对倭寇不喜,说道:“这帮倭寇撮鸟,生性残忍,留着是祸患,舵公,咱们去把魍港灭了吧!”
陈蛟连忙阻止道:“别,不可妄动。魍港战兵不少,倭寇兵刃锋利,作战勇猛,在岸上起了冲突,咱们的人不是对手。
而且,东番岛上的大势力当数土人村社,咱们现在与麻豆社关系不错,一旦肆意动武,让土人村社起了戒备之心,往后开拓东番就麻烦了。”
众兄弟没亲身去过东番,不如陈蛟清楚情况,闻言都不做声了。
林浅右手柄玩茶杯盖思量片刻,而后道:“大哥思虑周全。”
魍港的大名,林浅听说过,这地方历史上是郑芝龙的地盘,在郑芝龙之前,是颜思齐派人开拓的。
而颜思齐是李旦手下,李旦盘踞平户,号称有战船上千,水兵数万,没做好万全准备之前,最好不要轻挑战端。
得了舵公肯定,陈蛟神情一松。
林浅又道:“那个麻豆社,再仔细说说,麻豆”什么意思?它真叫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不管怎么听,都透着一股现代感。
陈蛟:“社”就是村寨的意思,东番岛以西共有四个大社,分叫麻豆社、
新港社、萧垄社、自加溜湾社,都是土人的叫法,至于麻豆什么意思,我就不知了。”
“你们在赤坎开荒种田,没受土人村社阻挠吗?”
陈蛟欲言又止,思虑良久后道:“东番岛地域广阔,目前的一千馀亩田地,土人不在乎,只是————再深入内陆,势必会和土人起冲突。若赤坎按现在的速度拓展下去,魍港倒不必担心,麻豆社首先就坐不住了。”
东番岛上,陈蛟一直按林浅的吩咐,与土人友好往来,公平贸易,竭力避免冲突。
所以才能在九个月里,收获三万头鹿,其中大部分都是土人猎到,卖给陈蛟的。
可做猎鹿买卖是一回事,开荒种地就是另一回事了。
林浅沉思许久,下定决心,缓缓道:“既是开拓,总要有些手段,直接武力对抗是下策,中策是分而治之,上策则是以圣教王化同化。”
陈蛟听闻若有所思。
周秀才眼神明亮起来,教化万方,四夷沐德,天下归心,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
“二哥,劳烦在岛上找些读书识字的夫子来,等过了年,也送到东番去,开一个夫子学院”去。”
儒家文化束缚人的思想,有大量封建糟粕不假。可也天生具有极强的传播力、感染力。
林浅在南澳岛的教育,以经世致用,传播科学思想为主。
而在东番岛教育则以儒家文化、伦理纲常为主,目的就是让土人也融入汉文化圈。
林浅细想后世搞文化入侵的手段,又补充道:“春节是来不及了,上元节还可以大办一场。
大哥,你上元节前回东番去,好好热闹一番。
舞龙、舞狮、花灯、游神都备上,场面一定要大,汤圆、甜粿等食物一定要精美,邀请麻豆等社的头目、长老等来观礼。
临走前,每个宾客再发些汉服、布匹等做礼物。
对了,麻豆社里,女子地位如何?”
众兄弟都被林浅这一番长篇大论搞晕了,陈蛟反应过来,答道:“说来也怪,土人村社里,女子地位很高,甚至婚嫁都是男子入赘到女子家中。”
林浅心道,果然是类母系氏族!
“既如此,多带胭脂水粉、珠饰头面、绫罗衣裙回去。二哥,之前在硇洲岛珠场抢的珍珠,还剩多少?”
周秀才翻出帐本:“上等珠都分完了,还剩五六箱中下等珠子。”
上等珠在大明能做贿赂之用,堪比黄金等硬通货;中下等珠则处于权贵瞧不上,百姓买不起的鸡肋位置,这才在库房中剩下。
现在总算找到好去处,林浅道:“剩下的珍珠,都给大哥返程时带上,拿去贸易、送人都是极好的。”
陈蛟苦笑道:“舵公有所不知,土人女子粗鄙不堪,根本不在意穿着打扮,平日都是素面朝天,身上也只有胸口和裆部用粗布裹着,别的地方都漏在外面。”
雷三响一听就来了兴趣:“大腿也裸着?”
陈蛟无语,瞪他一眼道:“保准你看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
林浅则自信满满:“放心,没有须求,就创造须求。此番去东番岛再带些女人,带漂亮女人。”
陈蛟笑道:“这个舵公大可放心。”
正事讨论已毕,到了午饭时间,正巧话题又聊到了女人。
雷三响好奇道:“大哥,土人女子都是什么样的?”
陈蛟没好气道:“大多风吹日晒,浑身棕黑;常在林中奔走,皮肤粗糙,身上疤痕多;啃食骨头碎肉,牙口也差————”
雷三响摆摆手:“停,停————叫你说的倒人胃口,我不信上万人的部族,找不出一个好看的。”
“反正我没见过。”陈蛟耸耸肩。
林浅道:“我倒是觉得土人女子运动多,有种健康美感。”
他说这话,也不是单纯谈论美丑,而是另有用意。
联合土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联姻,而最好的联姻人选,莫过于大哥。
是以,林浅先在土人美丑方面,给陈蛟铺垫上。
果然陈蛟口风一转:“这话不错,土人女子容貌虽差,身段倒是个个都好,有种和大明女子不同的感觉。”
白浪仔冷不丁蹦出一句:“东番岛的鹿鞭,真的有效吗?”
众兄弟停下筷子,都望向他。
雷三响诧异道:“七弟,你小小年纪,可用不上这种东西。”
白浪仔摇头:“我是怕虎狼之药,劲道太强,把胡老爷吃死了。
众兄弟相视一眼,一齐哄笑。
陈蛟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末了道:“放心,放心,鹿鞭是正经的温补药材,胡老爷这把年纪了,该怎么用心里有数。”
初四一早,胡府管家驾船返回澄海县,一上岸,就带着林浅的“还礼”,马不停蹄赶回府上。
胡肇元从房中醒来,一早就在正厅等待,见管家回来,忙问:“如何,舵公有可什么吩咐?”
管家道:“舵公只是和小人寒喧几句,没有多馀吩咐,想来老爷拜礼,舵公——
是满意的。”
胡肇元放下心来,他如今如大的家产,可都指望舵公庇佑,自然万分上心。
“舵公还当场给了回礼,只是这回礼有些怪。”管家面色古怪。
胡肇元心又提了起来:“礼单呢?拿来看看。”
“没有礼单,舵公赏赐了三十副鹿鞭、三十副鹿茸。还说若是老爷喜欢,舵公那还有很多,足够老爷开个药铺。”
“啊?”胡肇元大觉奇怪,送礼哪有送这东西的,还一送就送三十副。
是讽刺他老牛吃嫩草?
胡肇元人老心不老,年前才刚娶了第八房小妾,可这种事在闽粤很常见,他近来给织户减贷,开办义仓,名声很好,在县城都已有“胡善人”名号。
以胡肇元对舵公了解,舵公哪怕对他的不满,也会派人直说,不会这么拐弯抹角。
难道是暗指他床底间的本钱不行?
胡肇元心里一惊!舵公怎么知道的?
胡肇元毕竟年过半百,很多事情有心无力,偏偏那第八房小妾,以前是戏班子的贴行武旦,一身的本事,尤其腰力十足。
常常几个辗转腾挪,便让胡肇元败下阵来,搞得胡肇元颇感颜面扫地,只能通过别的手段攻伐。
这等府中秘闻,连自家府上的大夫人都不知,舵公是如何得知的?
一念至此,胡肇元只觉如坠冰窟,暗道舵公果然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