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林浅船队靠港烟墩湾。
战船留在此处修整,林浅乘小船返回南澳城。
路上,林浅看着云澳湾到前江湾的崎岖山路,对郑芝龙道:“等过了年,该在两地间修条路了。”
郑芝龙应是。
林浅接着道:“还有修书院的事,也要抓紧,年后书院就要开课了。
林浅所谓的书院,现在还一个老师都没有。
尽管如此,南澳政务厅也毫不迟疑的执行林浅的指令。
林浅继续道:“还有黄伯他们火焙烟熏法熏蒸木料的事情,东番岛的建设,二型鹰船的工期,还有年终盘点————反正临近年关了,事务繁忙,政务厅多担待些。”
郑芝龙拱手道:“舵公放心,属下明白,过几日就送来汇报详情。”
林浅点点头。
船只行驶到南澳城以南前江湾靠港。
此时南澳城已经打通了南北,两个海湾都可以停靠了。
林浅上岸,朝着白浪仔家走去。
郑芝龙见状:“舵公,也是时候给你自己修个大宅子了。”
林浅:“岛上匠人们有闲置的?”
郑芝龙:“那倒没有,只是既是舵公的事情,总能空出些人来。”
林浅摇摇头:“一切以岛上建设为重。”
三日后清晨。
南澳政务厅正副厅长及四司司正,到林浅房中汇报。
兵卫司司正首先道:“舵公,据兵卫司统计,截止前日。岛上共有各式战船四十四艘。
其中鸟船三艘、鹰船十艘、苍山船六艘、海狼舰十艘、海沧船五艘、荷兰武——
装商船四艘,荷兰亚哈特战船两艘。
另外还有天元号、长风号、云帆号、信鸽号各一艘。”
林浅手上拿着公文清单,与兵卫司司正所说的一一核对。
在澳门海战之前,南澳岛原本应该有大小战船八十馀艘,只是其中四十艘都被林浅当了火船。
这种做派,奢靡是奢靡了些。
可效果也是真的好,烧毁了多少荷兰战舰不说,至少照亮了战场,形成了敌在明我在暗的效果。
林浅借此能以最低伤亡,打个胜仗,就算没有浪费。
况且在林浅看来,苍山船、鸟船船体太小改装不了炮舰,就算不做火船,迟早也是改装为渔船的下场。
兵卫司司正继续道:“兵卫司目前登记在册兵员共计一千五百人,其中两百驻扎柘林湾,一百驻扎澳门,一百五十人驻扎东番,南澳共有一千馀人。”
去年腊月二十八海战前,林浅手下还只有八百人,随着船只不断扩充,一年后兵员翻了将近一倍。
随着南澳海军从海寇向职业军队转变,以往的军饷分配方式也有更改。
降低了劫掠分配比例,同时规定了每月的固定军饷。
普通兵员暂定每人每月一两五钱银子,随着服役年限的提升,还会再增加。
这个数额与大明营兵相差不大,不同之处在于,南澳岛的军饷是实发,一文钱也不会克扣。
之后轮到民户司司正汇报,此人新上任不久,看起来书生气十足。
林浅一看,正是之前岛上的书商王浩。
林浅与他的寒喧几句,王浩说他已将家眷全都迁移上岛,准备在岛上落地生根了。
据王浩介绍,目前南澳岛共有两千零三十五户,人口近六千。
其中三千是林浅最早带来的疍民,一千五百人是辽东难民,一千人是深澳港营兵,还有五百馀人是潮州府移民。
另外,东番岛还有辽东难民一千五百馀人。
受战乱和酷吏影响,岛上人口年龄结构异常年轻,几乎没有一个老人,甚至中年人都少见,儿童、青少年也少,新生的婴儿倒是比较多。。
以这六七千人口,支撑一千五百人的军队,显然是不现实的。
好在林浅的军饷、军粮也不是从老百姓手上来的。
一直靠着劫掠马尼拉大帆船的的收益、劫掠林府的收益以及劫掠荷兰商队的收益支撑。
说到公帐问题,周秀才欲言又止,显然当着四个司正的面不方便讲。
不用他开口,林浅大概也能猜到周秀才要说什么,无非是开源节流。
林浅对帐本历来是很关注的,以现在的军、军粮、军械、建设的消耗速度,公帐上的银子最多再挺半年。
而东番岛的收益不用半年,几个月后就能看到了。
资金链完全续得上,林浅心中有数,就算续不上,大不了找人融个资就是,“融资”这种事,林浅拿手。
王浩说完。
轮到工建司司正方矩汇报。
此人开口之前,先从怀中掏出数个图表来,上面是林浅吩咐的各项工程的工期、预算、投资、开工竣工时间等。
罗列的事无巨细,又清淅明了,同时还有图表配合,一目了然。
这种绘图作表的法子是林浅教的,他的设计图,就常爱把这些信息写上去。
方矩潜移默化中受到影响,也把这一手学了来。
其他三个司正伸长脖子,见了方矩图表,脸上流露欣赏表情,心中怒骂不止。
好小子,说好大家简单汇报,你怎么准备的这么齐全?当工贼是吧?不行,下次汇报,我也要准备图表!
方矩依次展示了南澳岛几个工程的进度。
目前南澳岛在建项有:
黄花山书院,预计年底前完工。
二型鹰船,明年二月初完工。
黄花山水库建设工程,明年三月完工。
前江湾码头二期工程,明年四月完工。
后江湾码头三期工程,明年六月完工。
后深路一期工程,即联通后江湾、深澳湾的道路,明年八月前完工。
还有林浅回岛时提议的,联通前江湾、云澳湾的道路,暂时命名为“前云路一期工程”,目前处于立项阶段。
在进行这些建设的同时。
岛上还在同步进行民居建设,具体包含一百座四点金、五十座大厝屋。
除这些以外,岛上还有零零碎碎的无数小工程,难为方矩一条条都记得住。
其他三个司正,都露出佩服表情。
等方矩说完,时间已到正午,白清姐弟给众人端上午饭。
午饭是鹿肉炖箩卜汤,配一杯菊花茶,一碗白饭,一份水煮白菜。
林浅闻了闻,肉香沁人心脾,令人直分泌口水。
白清道:“鹿肉是东番岛用鹰船送来的,还新鲜着。小苏大夫说鹿肉吃多了上火,所以配些凉食材,比如箩卜、菊花茶等中和。”
林浅道:“有劳。”
白清笑道:“汤饭都是陈伯做的,我只是端上来,要说有劳,也是陈伯有劳,大家快尝尝吧。”
林浅用勺子舀起一勺汤,只见汤汁澄清,呈淡黄色,表面飘着点点油花。
一口热汤入口,首先感觉到的是鹿肉的醇厚鲜香,这种味道与牛肉类似,只是更粗犷、野性,确实有野味的独特味道。
随后白萝下的清甜在口中散开,完美的平衡了鹿肉的浓厚,使得肉汤清甜回甘,十分爽口。
汤中的鹿肉呈淡棕色,看起来与炖猪排骨并没多大区别。
一口下去,口感紧实,很有嚼劲,比牛肉肌理更细,更有风味。
咀嚼时,仿佛眼前真能看见森林旷野,感受到东番岛的高山海风。
林浅又尝了一块白萝卜,箩卜已炖得晶莹剔透、饱含汤汁、入口即化,吃起来鲜美无比,比肉还好吃些。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鹿肉太瘦,吃着油水不足,不够香。
其馀人则没林浅嘴巴这么挑剔,有肉吃就不错了,还管什么香不香。
而且鹿肉在大明不说是皇室珍馐,也是士绅阶级独享,自带饮食身份加持,让众人吃起来更带劲。
不过十分钟功夫,众人就将午饭消灭的一干二净。
还有能吃的,甚至吃完一碗不够,多要了一碗。
鹿这东西,在大明、日本都是稀罕物,却在东番岛泛滥成灾。
鹿肉甚至成了产出鹿茸、鹿皮的副产品,多到晒的肉干都能把肉干放坏。
在东番岛,陈蛟等人一天到晚吃鹿肉,动不动就流鼻血,大冷天只穿单衣,若不是苏康帮着调理,非得上三昧真火不可。
是以陈蛟把鹰船当快递往南澳岛寄鹿肉的行为,不仅是为了让大家尝尝野味,更是为了让南澳岛帮忙分担“烦恼”。
吃过饭后,林浅一边喝菊花茶,一边示意刑宪司汇报。
郑芝龙之前就是刑宪司司正,刑宪司有他打的底子,工作反而是四司中最轻松的。
加之南澳岛民风淳朴,犯事不多,大案更是没有,常爱犯的无非是打架斗殴而已。
刑宪司处理过最重的案子,也仅是打的双方重伤。
四个司正汇报完。
林浅布置明年的工作重点,那就是税收问题。
当下南澳岛还没创建税收制度,而且说实话,就南澳岛这点gdp,能收上来的税,可能还不如海运贸易的零头。
只是规矩总要有立起来的一天,趁着南澳岛规模小,提前创建税收制度,阻力也能小些。
从便于征管以及促进经济的角度考虑,林浅决定目前只征田税,商税,税率暂定5,按大明的说法就是二十税一。
不论是法定税率还是实际税率都比大明低。
而且对于基建、粮食、民生相关领域还有税率优惠政策。
具体实施细则,就由南澳政务厅来年商讨决定,这是触及数千人切身利益的大事,不能急于一时,万务求稳。
待汇报结束,林浅将周秀才和郑芝龙二人留下,吩咐道:“给东番岛送信,让大哥和苏康回南澳过年吧。
另外过年时间充裕,外部又没什么战事,多准备年货,搞得热闹点。”
二人齐声应下。
腊月廿一,陈蛟率一艘海狼舰、六艘苍山船自东番岛返回前江湾靠港。
林浅率领岛上众兄弟以及苏青梅在港口迎接。
——
片刻后,陈蛟走下舷梯。
“大哥!”雷三响招手喊道。
陈蛟笑容满面,大步走来,拱手依次招呼:“舵公,二弟、三弟、七弟!”
林浅打量他道:“大哥黑了,也精壮了,气色看起来极好。”
雷三响接道:“岂止是极好,寒冬腊月的,大哥就穿个单衣,很足啊火力。”
陈蛟苦着脸笑道:“你们就别打趣了,都是鹿肉吃的————”
雷三响调笑道:“大哥得了便宜还卖乖,谁不知鹿肉是好东西。”
“好啊!”陈蛟大笑,“船上有鲜鹿肉两千斤,鹿肉干五千斤,老三,我可得亲眼看着你顿顿吃下去!”
雷三响摸着肚子道:“那可有口服了俺。”
“等着上三昧真火吧!”陈蛟笑着下了断言。
在林浅兄弟们大声开玩笑的同时,苏康也从船上下来。
苏青梅见了大喊:“爹!”然后快步扑向父亲。
苏康扶住女儿,努力把笑脸重新板起,批评道:“梅儿,你过年都十六了,怎么还莽莽撞撞的。”
“嘿嘿。”苏青梅憨笑道,“爹,你瘦了,也黑了,咱们回家,舵公送了好多鹿肉,快吃了补补。”
饶是苏康努力控制表情,也不由面色一黑,推脱道:“爹还是想吃些清淡的”
。
苏青梅走在前面,说道:“爹,你去东番岛的这段时间,我都是住在白清姐姐家里————
我还去了一趟澳门,看了不少病人,不过你放心,都是小病————
舵公治疟疾的法子真的有奇效,澳门不少疟疾病人就是用青蒿汁治好的————
“”
苏康满脸慈爱的听着女儿讲述,只是隐隐有些心虚。
路过林浅身边时,苏康停住脚步,拱手行礼:“舵公。”
去东番岛前,苏康可没这么躬敬,很多时候见了林浅都是装看不见的。
林浅只是淡淡瞟他一眼,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寒意,令苏康身子不由一抖。
“明天一早,黄花山书院见我。”
“是。”苏康躬敬行礼。
当晚,回家的苏康心神难安,他初去东番岛时违背舵公命令,错误用药,害了九个人性命。
此事虽已过去很久,也没有苦主追究,可苏康心中原谅不了自己。
刚上南澳岛时,林浅的那个眼神,也让苏康知道,舵公也没有忘记这事。
林浅一向赏罚分明,这次不知会如何惩处他————
那毕竟是九条人命,苏康自认除一死外,再无弥补办法。
在东番岛时,苏康其实已有死志,可回到南澳岛,见了女儿,又觉出活命的可贵来。
苏青梅则在一旁,详述这段时间经历,尤其是澳门海战见闻。
“————腊月初二晚上,我就在天元号上,海上摇晃的厉害,炮击声响也大,还有炮弹击中天元号的巨响,甲板上面对面讲话,都得大吼才行。
我一开始怕的不行,连手都是抖的,根本没法给人治伤。
舵公安慰我说底仓安全,就当是路上行医,叫我想想爹爹在会如何办。
听了这些,我就不怕了,下底舱后,受伤的船员,一个个从上层甲板送下来。
受伤最轻的,也是数处木屑刺入身体,伤的重的都是断手断脚。
底仓里全是血,船员用沙土铺在脚下,才能勉强站稳。
一晚上,我救了十二个伤员,都保住了命。连舵公都夸我镇定,还夸我医术好,深的父亲真传,后来去澳门时也带着我。
怎么样,女儿厉害吧?”
苏青梅絮絮叨叨讲完,眼睛弯成月牙,等着听苏康表扬。
可苏康却慈爱的望着女儿,神情恍惚。
“爹?”苏青梅试探着叫了一声。
苏康回过神来,柔声道:“看来舵公对你不错————”
苏青梅喜上眉梢:“那是自然!舵公对所有人都好,去澳门时,舵公还让我帮澳门百姓治病呢!
爹,你没看到舵公入澳门那天,全城百姓都到街边瞻仰,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把舵公当成大英雄!”
苏康看着苏青梅雀跃模样,冷不丁问道:“梅儿,你喜不喜欢他?”
苏青梅一愣:“什么?”继而脸色腾得一下变成火红,头摇的如拨浪鼓般:“没有,没有!爹你瞎说什么!”
苏康挤出笑容:“没有就算了,是爹胡说。”
算算年纪,过了年,苏青梅就十六岁,已是最适合出嫁的年纪了。
尽管苏青梅与林浅身份差的大,可年纪相仿,舵公重情义,料想就算苏青梅做个小妾,也不会受亏待。
苏康不知明日见了林浅,是否还有命回来,是以才迫不及待给苏青梅找个好归宿。
不过他也不是乱点鸳鸯谱的人,苏青梅不愿意,他也不会硬逼,只要能留在舵公身边做事,总不会过的差。
苏康语重心长的道:“既然舵公看重你,你往后就多跟在舵公身边吧。
苏青梅颇感诧异,以前自己爹可是最反感舵公的,还常以礼教约束她,让她不许给男子行医,不可与男子独处,怎么今日却一反常态了?
苏青梅试探问道:“爹,怎么突然说这个?”
苏康笑着摇头:“这几个月,爹都在东番岛,好久没考校你医术了,不知道你懈迨了没。”
苏青梅立马苦了脸,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啊?现在考啊?”
苏康板着脸道:“那是自然,你听好了————”
整整一晚,苏康都在考校医术。
说是考教,其实是苏康教导的成分多些,所教的内容主要是针灸、诊脉、手术等,针对病症是外伤、男科、疟疾、养生、验毒等。
尤其是验毒,苏康讲的又多又细又深。
苏康对苏青梅的教导一向是教习结合,隔很久才教一点点,就怕苏青梅贪多嚼不烂。
而今晚恨不得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一口气灌进女几脑袋里。
讲完验毒,苏康又道:“爹接下来讲阴虚火旺。阴虚火旺常由不寐而起,人卧则血归于肝,不寐则肝血亏虚,同时耗伤肾精、心火亢盛、脾气虚浮————”
验毒还有治阴虚火旺,都已超脱正宗派擅长的范围了。
苏康会给女儿讲这些东西,显然满是针对性。
苏青梅听了一整晚,此时窗外已传来鸟叫声,此时她已感到万分的怪异,带着哭腔道:“爹,你怎么突然讲这些,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别吓我。”
苏康看了一眼窗外,天光微亮,此处离黄花山尚远,要提前上路了。
他从床上站起身来,整理好衣物,慈爱的对苏青梅嘱咐道:“乖,爹出去办些事情,你听了一晚,累了吧,快休息吧。”
苏康历来扮演的都是传统严父角色,从不允许苏青梅晚起赖床,何曾这么好声好气的让她早上睡觉过。
苏青梅抓着父亲衣角,哭道:“爹,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女儿和你一起想办法。”
苏康一狠心,扒开女儿的手,说道:“有件事你说对了,舵公是好人,还有白家娘子也是真心对你。往后若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去找他们。
说罢,苏康出门,踏入昏暗晨曦之中。
沿着南澳城一路西行,越走苏康越是心惊。
这才几月不见,南澳城又发生巨大变化。
往日街边茅草房一样的三开间民居,全都换成了四点金样式。
一路西行,两旁都是青瓦白墙,富裕程度不象是置身南澳岛,倒象是在广州一般。
在繁华十字路口,甚至立有高大的灯笼照明。
有早起的商贩正准备吃食,番薯粥的香甜气,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无论行人还是商贩,都满面红光,精神状态比苏康离岛时还要好得多。
因职业原因,苏康对医馆十分关注,一路上居然看到了五六家新开的医馆。
别的店铺诸如酒楼、客栈、裁缝店、杂物店也开了无数,即便是岛西和两个码头不挨着的地方,也充满商业活力。
走到黄花山脚,苏康顿时瞪大眼睛,被眼前的一幕震撼。
昔日荒山野岭已大变样,近处平地和缓坡,已经开垦出大量农田。
远望只见青青麦苗漫山遍野,绿油油一大片,看着就让人心里觉得舒坦、有底气。
已有早起的农民在田里锄草、培土、施肥,休息时,还顺手从农田边缘的坡上,挖几颗红薯来,原地生火烤着吃。
番薯被烤的表皮焦黑,内里发红,都能流出蜜水来,一掰开满是腾腾热气。
炭火气和红薯的香甜气随风飘了老远,直往人鼻孔中钻。
农户们一家家坐在田埂旁,吃红薯早饭,红薯太烫,不得不左右手来回倒腾,好不容易咬一口进嘴里,也不敢嚼,张大嘴,呼出长长蒸汽来,惹得其馀农户笑声连连。
“真好啊。”苏康心中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