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潮水褪去,留下清晰却柔软的沙滩。郝大睁开眼,天花板熟悉的纹路映入眼帘,身侧是朱丽娅均匀绵长的呼吸,带着一丝运动后的微甜汗意,混着她身上特有的、某种雨后森林般的清新气息。金发凌乱地铺散在枕上,几缕沾在她光洁的额头,沉睡的面容褪去了平日的明朗锐利,显得格外静谧温顺。
他轻轻挪开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动作熟稔,没有惊醒她分毫。赤脚下地,地毯柔软地承接住他。窗外,异国的雨不知何时已停歇,天色是一种将明未明的铅灰,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远处零星的人造灯光,寂静无声。他套上睡袍,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雨后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冲刷掉室内暖昧的余温。郝大深深吸了一口,肺叶舒张,头脑也随之冷却、沉淀。
又一个。他无声地对自己说。
朱丽娅很好。纯粹,热烈,带着某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直率和旺盛的生命力。与她相处,不必拐弯抹角,甚至无需太多言语。这种“简单”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享受和放松。他想起刚才她的欢快娇笑,那种不带丝毫阴霾的、源自本能的快乐,像一束穿透阴云的光。但也仅此而已了。光能照亮一时,却无法填充心底那些更深、更暗的角落。他知道,当太阳升起,这位醉心于地质考察、满脑子都是岩石断层和生物化石的异国美人,又会变回那个独立、专注、可以几天沉浸在自己专业世界里的朱丽娅。而他,也会回到他的轨道,他的“思索”,他的……其他关系里。
姚瑶的娇憨依恋,沐春雪的优雅风情,上官玉狐的酥麻痴缠,景妸的得意狡黠,还有王姗……清纯表象下那份小心翼翼的迎合与隐藏的炽热。她们各不相同,像不同口味的佳酿,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给予他不同的慰藉和满足。他穿梭其间,游刃有余。每一个都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是能触及他内心柔软、分享他“深邃思考”的唯一。而他也乐于维持这种幻象,并从中汲取源源不断的自信与掌控感。
“万物不为我所有,皆为我所用。”他再次咀嚼这句话,嘴角浮起一丝近乎自得的弧度。是啊,何须占有?享受其带来的愉悦、便利、情绪价值,乃至用以印证自己的种种人生“哲思”,便已足够。就像此刻,朱丽娅的沉睡,这满室的寂静,不正好供他整理思绪,回味并强化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优越感么?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床头柜上无声亮起,微光映出一小片区域。是王姗。那个漂亮清纯、玉腿修长,总是带着点学生气的羞涩,却又会在独处时爆发出惊人热情的女孩。她在等他,在他的房间。像一只乖巧又亟待安抚的小猫。
郝大回头看了一眼床上仍在熟睡的朱丽娅,心里计算着时间。从这里返回,利用“荒岛能量储物空间”的能力,瞬间便可抵达。足够从容。他甚至有闲暇去思考,待会儿见到王姗,是该先给她一个略带歉意的拥抱,解释自己刚才在“处理一点突发的工作”,还是直接用一个不容置疑的深吻,将她的疑问和可能的小小埋怨都堵回去?后者似乎更有趣,更能维持他那种微带神秘感和强势的形象。
他走到床边,俯身在朱丽娅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动作温柔,眼神却平静无波。“好好睡,我的科学美人。”他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然后直起身,心念微动。
熟悉的、轻微的失重与空间扭曲感瞬间包裹了他。卧室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漾、淡去,尚未完全消散,新的环境轮廓已在感知中迅速构建、清晰——是他那间布置考究、充满低调奢华感的主卧室。空气里飘着王姗常用的那款淡淡花果香沐浴露的味道。
双脚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实感传来。转移完成。
然而,预料中王姗扑上来的娇嗔,或是安静坐在床边等待的身影,都没有出现。
房间里的灯光调得比平时稍亮一些,不是他习惯的暖黄,而是更接近自然光的明亮。空气里除了王姗的香气,似乎还混杂着几缕其他熟悉又截然不同的气息——姚瑶甜腻的香水,沐春雪清冷的幽香,甚至……还有一丝上官玉狐钟爱的那种热烈馥郁的玫瑰调。
郝大心里没来由地微微一紧。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
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坐着沐春雪。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珍珠白丝质家居服,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美的脖颈。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但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平静地、甚至可以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出现的方向。姿态依旧优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靠窗的贵妃榻上,上官玉狐斜倚着,一身酒红色真丝睡袍,衬得肌肤胜雪。她手里端着一只晶莹的高脚杯,里面盛着少许琥珀色的酒液,正轻轻晃动着。看到郝大,她那双狐狸般的眼眸立刻漾起笑意,红唇弯起一个娇媚的弧度,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酒浅浅抿了一口,眼神黏腻地缠绕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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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床边缘,姚瑶和景妸并肩坐着。姚瑶穿着可爱的毛绒睡衣,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卡通抱枕,下巴搁在抱枕上,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看郝大,又悄悄瞄一眼屋里的其他人,表情有些局促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抱枕的耳朵。而景妸则是一副居家休闲打扮,牛仔短裤搭配宽松t恤,翘着二郎腿,一只脚上的拖鞋要掉不掉地挂在脚尖,晃悠着。她脸上带着那种郝大熟悉的、有点小得意又有点戏谑的笑容,迎着他的目光,甚至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王姗呢?
郝大视线移动,终于在靠近内卫门边的矮凳上看到了她。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纯棉睡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坐得笔直。她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小巧的鼻尖和紧抿的唇瓣。她似乎想把自己缩到最小,与房间里其他几个或从容或娇媚或不安的女人划开界限。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咝咝声,以及上官玉狐手中冰块偶尔碰撞杯壁的轻响。
郝大站在那里,睡袍的带子松垮地系着,胸口还残留着跨越空间的、微不可查的能量余韵带来的酥麻感。他脸上的表情,在最初的愕然之后,迅速调整,试图恢复那种惯常的、从容中带着点掌控一切的淡淡笑意,但肌肉似乎有些僵硬。大脑在高速运转,试图理解眼前这荒诞又极具冲击力的一幕。
谁安排的?什么时候?她们怎么会聚在一起?朱丽娅……幸好刚才离开了。不,现在不是庆幸的时候。她们知道了多少?是偶然撞破,还是……早有预谋?
无数个问题瞬间涌上,又被他强行压下。慌乱是最无用的东西。他郝大,什么场面没见过?虽然眼前这场面,确实有些超乎“常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努力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调侃:“哟,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家庭聚会?怎么没人通知我这位‘户主’?”
沐春雪合上书,纤长的手指抚过书脊,动作慢条斯理。她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过来,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静:“老公回来了?我们正商量着,今天天气不错,一起陪你……聊聊。”
“聊聊”两个字,她说得轻缓,却像两颗小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上官玉狐放下酒杯,从贵妃榻上起身,赤足踩在地毯上,酒红色睡袍随着她的走动,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她走到郝大身边,很自然地伸手替他拢了拢睡袍微敞的领口,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皮肤,声音酥麻入骨:“是呀,老公,大家都想你了呢。你看,瑶瑶妹妹都想你想得坐立不安了。”她说着,朝姚瑶那边瞟了一眼。
姚瑶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把脸往抱枕里埋了埋,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我没有……玉狐姐姐你别乱说……”
景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晃悠的拖鞋终于掉在地上,发出“啪”一声轻响。她索性把另一只也踢掉,盘腿坐上床,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郝大:“郝大哥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这可是春雪姐姐的主意,她说啊,咱们姐妹几个,也该正式认识认识,增进一下感情了,毕竟……都是一家人嘛。”她把“一家人”三个字咬得有点重,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王姗依旧低着头,仿佛那矮凳上有什么绝世珍宝值得研究。只是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郝大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慢慢爬升。沐春雪的主意?这个认知让他心头凛然。姚瑶好哄,上官玉狐善于享受当下,景妸爱玩闹,王姗怯懦,朱丽娅更是不问“世事”。唯有沐春雪,看似温婉顺从,实则心思缜密,最有主见,也最……难以彻底掌控。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她那里时,自己关于“性和经济是婚姻基础”的那番“高论”,她当时只是娇嗔回应,现在看来,那平静表面下,是否早已暗流涌动?
他迅速调整策略,脸上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目光主要落在沐春雪身上,带着点“拿你没办法”的纵容:“春雪,你也跟着她们胡闹。想我了就直说嘛,搞这么大阵仗,吓我一跳。”他试图将此事定性为一次女人家“争宠”或“联络感情”的突发奇想,甚至带点醋意的胡闹,轻描淡写地揭过。
同时,他走到床边,伸手揉了揉姚瑶的头发,动作亲昵自然:“瑶瑶,抱枕要给你勒坏了。”又看向景妸,语气熟稔,“妸妸,就你鬼点子多。”
姚瑶抬起脸,眼睛有点红,像是要哭,又强忍着,小声说:“老公……我、我就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郝大温和地问,心里却快速盘算着如何尽快分开她们,逐个安抚。
“担心……”姚瑶瞥了一眼屋里的其他人,声音更小了,“担心你不要我了……”
“傻话。”郝大捏了捏她的脸蛋,语气笃定。
沐春雪却在此刻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郝大。“不是胡闹,老公。”她站起身,将书放在茶几上,步履轻盈地走到房间中央,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郝大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的样子,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是觉得,有些事,一直藏着掖着,对姐妹们不公平,对你……也未必是好事。今天难得人齐,正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人齐?郝大心脏猛地一跳。朱丽娅不在,王姗……勉强算“齐”?不,沐春雪指的“齐”,显然包括王姗,甚至可能……她知道朱丽娅的存在?这个念头让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不,不可能。他的“空间跳跃”能力无人知晓,时间安排也一向谨慎。
“春雪姐说得对。”上官玉狐倚在郝大身侧的柜子旁,把玩着自己一缕卷发,语气依旧娇媚,眼神却锐利了些,“老公你呀,总是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姐妹们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今天正好,大家都在,也省得你一个个去找了,多累呀。”她话里有话,带着刺。
景妸拍手笑道:“就是就是!郝大哥哥,你就别端着了。你看,春雪姐姐多体贴,知道你想‘一劳永逸’,干脆把大家都叫来,让你一次‘解决’嘛。”她故意曲解,语气戏谑,却将气氛推向更诡异的境地。
王姗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郝大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恐惧,有哀求,还有一丝破罐子破摔的绝望。她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没发出声音,又迅速低下头去。
郝大感到局面正在失控。沐春雪的态度过于冷静,上官玉狐的配合过于默契,景妸的煽风点火过于刻意,姚瑶的恐惧过于真实,而王姗的沉默……过于反常。她们不像临时起意撞破的慌乱,更像是有备而来。
他必须重新夺回掌控权。
“好了,”他脸色沉下来几分,声音带上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目光主要逼视着看似发起者的沐春雪,“春雪,我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但这样聚在一起,像什么样子?有什么话,我们私下不能说?非得这样……让大家难堪?”他刻意强调“私下”和“难堪”,试图分化她们,并给沐春雪施加压力,暗示她此举不得体,破坏了某种“默契”和“平衡”。
沐春雪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甚至轻轻笑了笑,那笑容依然美丽,却让郝大感到陌生。“难堪吗?我不觉得。”她慢声道,“我只是觉得,既然大家都称呼你‘老公’,都觉得自己是你‘最爱’的那一个,那么,彼此见见面,认识一下,分享一下和‘老公’相处的感受,不是很正常吗?难道……”她顿了顿,眼神澄澈得近乎残忍,“老公你觉得,我们永远不见面,永远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才是对你、对我们都‘好’的方式?”
她的话,像一把精巧的解剖刀,直接剖开了郝大一直以来赖以维持多段关系的核心逻辑——信息隔绝,分别满足,制造唯一性的幻象。她不是质问,而是用一种近乎探讨的平静语气,将这荒诞的基石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姚瑶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抱着抱枕小声抽泣。景妸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看着沐春雪,又看看郝大。上官玉狐也不晃头发了,目光在郝大和沐春雪之间逡巡。王姗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郝大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怒和……恐慌。愤怒于沐春雪的“背叛”和“自作聪明”,恐慌于她似乎真的打算掀翻这张他精心布置的牌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硬碰硬,尤其不能在所有人面前和沐春雪彻底撕破脸。那会让他彻底失去回旋余地。
他放缓了语气,带上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春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能……是我做得不够好,忽略了你们的感受。但我对你们每一个,都是真心的。只是……感情的事情,有时候很难用常理解释。我希望你们都能快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看了一眼哭泣的姚瑶和瑟缩的王姗,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痛心,“这样彼此伤害。”
他在打感情牌,试图唤起她们的“不忍”和“旧情”,同时也将“彼此伤害”的责任,微妙地引向沐春雪“组织聚会”的行为本身。
上官玉狐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真心?”她重复了一遍,走到郝大面前,仰脸看着他,眼中波光流转,却没什么温度,“老公,你的‘真心’可真多,多得可以分成好几份,每一份都包装得那么完美,那么独一无二。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时间管理大师?还是……”她凑近一点,吐气如兰,声音压得很低,却足够让房间里每个人都听清,“你有一套我们不知道的……特殊本领?”
郝大的瞳孔骤然收缩。特殊本领?她知道了什么?不,绝不可能!这只是巧合,是她们聚在一起后,根据他行踪神秘的共性做出的猜测!
“玉狐!”他低声喝止,带着警告意味,“别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老公你心里最清楚呀。”上官玉狐不退反进,手指轻轻点在他胸口,画着圈,“不然你怎么解释,有时候明明刚从我那里离开,没多久,瑶瑶妹妹或者姗姗妹妹就说你也刚刚陪过她们?难道你会分身术?还是说……你根本就在同时应付我们?”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娇媚中透出凌厉。
“我没有!”郝大矢口否认,心跳如擂鼓。她们竟然私下有过交流?对比过时间?什么时候的事?姚瑶?王姗?是她们说漏了嘴,还是……主动串联?
“你有!”一直沉默的王姗突然尖叫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她猛地站起身,脸色惨白,眼泪汹涌而出,指着郝大,浑身发抖,“你就有!你那天明明说在公司加班,很晚才回来!可是……可是那天下午,景妸姐发朋友圈,背景里的那个咖啡杯……跟我上次送你的一模一样!还有那窗外的树……就是你带我去过的那家酒店旁边的树!时间也对得上!你骗我!你们都骗我!”她崩溃地哭喊出来,积压已久的怀疑、委屈和恐惧瞬间决堤。
景妸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尴尬,嘀咕道:“我……我就是随手一拍……谁让你观察那么仔细……”
郝大的脑子“嗡”的一声。百密一疏。他从未想过,这些女人会以这种方式,在她们自己的社交圈层里,捕捉到彼此存在的蛛丝马迹。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枢纽,是信息的总控中心。
“姗姗,你听我解释,那是……”他试图辩解,却发现言语如此苍白。咖啡杯可以撞款,树也可以相似,但巧合太多,便不再是巧合。
姚瑶哭得更凶了,把脸完全埋进抱枕,呜呜的声音传来:“我也看到过……玉狐姐姐晒的手链……老公你也送过我一条,说是限量版,只有一条……呜……”
房间里彻底乱了。低声啜泣,激动的指控,尴尬的沉默,冰冷的审视……各种情绪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郝大紧紧缠住。他惯常的从容、淡定、掌控感,正在被迅速剥离。他感到自己像个站在舞台中央,突然被无数聚光灯照亮,却发现戏服穿错、台词忘光的小丑。
而沐春雪,始终站在房间中央,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郝大试图安抚这个,辩解那个,却左支右绌,漏洞百出。看着他脸上那精心维持的、游刃有余的面具,逐渐出现裂痕。
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终结意味的穿透力:“好了。”
只两个字,哭泣声和指控声便下意识地低了下去。连崩溃的王姗都抽噎着看向她。
沐春雪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脸色铁青、额角渗出细汗的郝大身上。
“老公,”她叫他,语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你看,纸终究包不住火。你以为你把我们每个人都放在不同的格子里,给予恰到好处的关注和‘爱’,就能维持平衡,享受齐人之福。你琢磨人性,琢磨婚姻,琢磨成功,你觉得你看透了一切,可以利用一切。包括我们的感情。”
她向前走了一步,距离郝大更近些。
“可你有没有想过,‘万物皆为你所用’的同时,万物也可能……反噬?”
“我们不是没有感觉的玩偶,不是你验证那些‘人生哲理’的工具。我们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有心,会疼;有脑子……也会想。”
“今天把大家叫来,不是要逼你做出选择,也不是要跟你撕破脸闹得多么难看。”沐春雪顿了顿,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彻底消失,眼神变得无比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所以为的‘掌控’,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错觉。你的‘游刃有余’,是建立在我们的‘不知情’和‘不沟通’之上的。而现在,这个基础,不存在了。”
她环视一周,看着姚瑶、上官玉狐、景妸、王姗:“姐妹们怎么想,以后怎么做,是她们自己的事。我无权代表,也不想代表。但至少,今天之后,大家都清醒了。不必再活在由你一个人编织的、虚幻的‘唯一’之梦里。”
“至于你,老公,”她重新看向郝大,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好好想想吧。想想你到底要什么。想想‘万物皆可为你所用’之后,你还剩下什么。想想当所有的‘工具’都有了自我意识,并且彼此认识之后,你这‘使用者’,该如何自处。”
说完,她不再看郝大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的脸色,转身,姿态依旧优雅从容,走向门口。经过王姗身边时,她脚步略停,轻轻拍了拍王姗仍在颤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没有关上,虚掩着,就像最初她进来时那样。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只剩下姚瑶压抑的抽泣,王姗断断续续的哽咽,以及空调单调的咝咝声。
上官玉狐脸上的娇媚早已荡然无存,她冷冷地看了郝大一眼,那眼神里再无半分痴缠,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嘲弄。她走到贵妃榻边,拿起自己的酒杯和一件搭在榻边的外套,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景妸撇撇嘴,从床上跳下来,捡起自己的拖鞋穿上,走到郝大面前,歪着头看了他几秒,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郝大哥哥,游戏好像……玩脱了哦。”说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晃悠着走了。
姚瑶哭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怯生生地看了郝大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受伤、迷茫,还有一丝残留的依恋,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疏离和审视。她抱着抱枕,慢慢挪下床,低着头,也飞快地跑了出去,甚至没敢再看郝大第二眼。
最后,只剩下王姗。
她站在原地,还在哭,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看着郝大,眼神复杂极了,有恨,有怨,有残留的爱,更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猛地转身,也冲出了房间。
“嘭!”
房门终于被最后离开的王姗,用力带上,发出一声闷响。
巨大的声响在突然空荡下来的房间里回荡,震得郝大耳膜嗡嗡作响。
他孤零零地站在房间中央,身上还穿着那件从朱丽娅那里穿回来的睡袍。房间里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空气中还弥漫着数种熟悉的、曾经让他心醉神迷的香气,此刻却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的味道。那些柔软的沙发、舒适的大床、奢华的地毯……一切陈设依旧,却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陌生的釉质。
刚才还“济济一堂”、“热闹非凡”的空间,此刻只剩下他一个人。
绝对的、冰冷的寂静包裹了他。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视线扫过沐春雪刚才坐过的沙发,上官玉狐倚过的贵妃榻,姚瑶和景妸坐过的床沿,王姗蜷缩过的矮凳……
每一个位置,都空着。
但每一个位置,又仿佛都还残留着她们的身影,她们的眼神——沐春雪冷静的审视,上官玉狐娇媚下的冰冷,景妸戏谑中的嘲讽,姚瑶受伤的泪水,王姗崩溃的指控……
还有沐春雪最后的话,像冰锥一样,反复凿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
“万物皆为你所用”的同时,万物也可能……反噬。
当所有的“工具”都有了自我意识,并且彼此认识之后,你这“使用者”,该如何自处。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搅着不适。他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旁边的柜子,才勉强站稳。
掌控?一切尽在掌握?
呵……
他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床垫柔软下陷,曾经这里承载过无数香艳旖旎,此刻却只让他感到空虚和冰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这双手,曾温柔地抚摸过她们每一个人的脸颊,曾有力地拥抱过她们每一个人的身体,也曾……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用“荒岛能量储物空间”的能力,精准地规划着时间,穿梭在不同的温柔乡之间,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自以为将一切都安排得完美无瑕。
“人性啊,欺软怕硬。”他曾这样感叹。
“记仇很重要。”他曾这样琢磨。
“性和经济是婚姻的基础。”他曾这样笃定。
“拼命存钱,尽早退休。”他曾这样规划。
“没有失败,只有经历。”他曾这样坚信。
“万物不为我所有,皆为我所用。”他曾这样沾沾自喜。
那些在一次次“征服”与“满足”间隙,任由思绪遨游时产生的“深刻”感悟,那些他自认为看透了世间运行规律、掌握了幸福密码的“智慧”,此刻像一片片脆弱的琉璃,在现实冰冷坚硬的墙壁上,撞得粉碎。
他所依仗的,是对人性的揣摩算计,是对信息的绝对控制,是对每个个体需求看似精准的“投喂”,以及……那一点无人知晓的、超越常理的特殊能力。
可如今,信息壁垒坍塌了。个体觉醒了。她们串联了,沟通了,彼此看见了。她们不再是他可以随意拨弄的、独立的琴弦,而是变成了一张能够共振、能够反噬的网。
而那特殊能力……在她们已然知晓彼此存在、并开始用常理质疑他行踪的前提下,还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使用吗?每一次“消失”和“出现”,是否都会成为新的疑点,新的把柄?
郝大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以及深沉的恐惧。这不是失去某个具体女人的恐惧,而是对他构建的整个“成功”生活方式、对他赖以维持自信和优越感的整套逻辑体系,可能彻底崩塌的恐惧。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虚空。房间里灯火通明,他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夜生活刚刚开始。那些光点,曾经在他眼中是征服的疆域,是可供取用的资源。此刻看去,却只觉得遥远、冰冷、与他无关。
手机,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床头柜上。
屏幕忽然又亮了一下。
郝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是谁?姚瑶后悔了?王姗还想质问?还是……沐春雪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他僵坐着,没有立刻去拿。
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角落里,执着地亮着,像一只沉默的、窥探的眼睛。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郝大终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了手机。
屏幕上是威信新消息的提示。
发送者:朱丽娅。
内容只有很简单的几个字,甚至能透过屏幕,想象出她刚睡醒、带着点迷糊和依赖的语气:
“老公,我醒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雨停了,晚上我们去哪吃饭?”
郝大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回,还是不回?
怎么回?
回去哪里?是回到朱丽娅那间弥漫着雨后森林气息的异国公寓,假装刚才那场足以颠覆一切的风暴从未发生?还是……
他忽然想起沐春雪离开时,虚掩的房门。
那扇门,现在关上了。但真的关上了吗?
那些离去的她们,真的就此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了吗?还是说,从今往后,每一扇虚掩的门后,都可能藏着审视的目光?每一次“思绪遨游”的间隙,都可能被冰冷的现实打断?
他以为自己拥有一个庞大的、随取随用的“能量储物空间”,储存着各种所需的情感、陪伴和征服感。可现在,这个“空间”似乎从内部崩解了,那些被他视为“资源”的“万物”,正带着自己的意志,冷冷地回望他。
“万物皆为我所用……”
郝大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干涩沙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激起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回响。
然后,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最终没能成功。那表情比哭还难看。
他低下头,看着朱丽娅那条充满依赖的、看似无害的消息。
拇指悬在屏幕发送框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房间里的灯光,依旧明亮地照耀着一切,纤毫毕现,也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