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流转,书卷气息弥漫。
京师太学馆,宏伟大殿内,一场关乎经义道理的辩论,此时已至高潮。
青年牛君一袭朴素白衫,立于中央。
身姿挺拔如松,面对满座鸿儒学子、勋贵子弟,从容不迫,引经据典,雄辩滔滔。
“……故学生以为,‘道’非虚无缥缈之幻影,亦非高高在上之冰冷规则。它既是开创世间的伟力,亦是遍布天地、滋养万物之慈母……”
“它既存在于青冥九霄之上,亦蕴藏于市井烟火、人心向背之间……我等求道,非为超然物外,独善其身!”
“为勘破迷雾,明心见性,以手中所学,利泽众生,匡扶世间!”
他的声音清越而坚定,眼神明亮,闪铄着理想主义光芒。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力量,敲击在听众的心上。
台下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赞赏,有钦佩,有嫉妒,亦有深思。
一旁几位须发皆白的大儒,频频抚须点头,交换着惊喜的眼神。
牛君的见解深刻独到,又不离人世间。其境界,早已超越了寻常书生的空谈。
一位身着紫袍、气度不凡的中年京师名儒,抚掌赞叹:
“后生可畏!牛公子此番见解,已得道之真味三分。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梁!”
青年牛君躬身谦谢,心中澎湃着激荡的热情。
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道”的边缘,找到了将个人追求,与家国天下结合的道路。
声名、赞誉、未来的前程,如锦绣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他深信,凭借胸中所学,定能在这煌煌京城,实现毕生抱负。
……
春风和煦,桃花灼灼。
京城郊外,才子佳人,踏青游玩,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青年牛君与友人漫步山径,路旁青草绵延如绒毯,花朵轻轻摇曳,似在低语相迎。
他白衣纶巾,不及旁人华贵,自有一番饱读诗书的气度,由学识沉淀而来的从容。
加之此前在太学馆辩论中,赢得了盛名,更显得卓尔不群,吸引了不少人驻足注目。
一名身着嫩绿衫子、眉眼灵俐的丫鬟,袅袅婷婷走到他面前,盈盈一礼:
“牛公子安好,我家小姐有请。”
友人投来暧昧羡慕的目光。
牛君微微一怔,循着丫鬟所指方向望去。
不远处,几株花光灼灼的桃花树下,停着一顶精致的绯红软轿。
轿帘低垂,遮得严实,只留下一抹引人遐想的影子。
软轿旁,侍立着几名俏丽的侍女。
牛君整理了一下衣袍,缓步上前,执礼甚恭:“小生牛君,不知小姐相召,有何见教?”
轿内沉默片刻,随即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如山谷清泉滴落玉石,又如春风拂过琴弦,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闻听公子前日在太学馆高论,发人深省。小女子冒昧,敢问公子,所求之道,于这儿女情长,世间烟火,又如何处之?”
牛君心中微动,略一沉吟,坦然道:“大道不离人伦常理。情之一字,发乎本心,亦需合乎于礼,止乎于义。”
“若得一心人,志同道合,相携相知,则情可为抵砺道心之石,家可为践行大道之基。烟火人间,正是道之所存。”
轿内一阵沉默,似在品味他的话。
良久,那声音再次响起,柔和了许多:“公子见解,果然不凡。却不知……公子眼中,何为‘一心人’?”
恰此时,一阵春风拂过,卷起无数花瓣纷飞如雨,也轻轻掀动了,那低垂的轿帘一角。
惊鸿一瞥!
帘后端坐着一位妙龄少女,身着淡粉衣裙,云鬓微斜,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她似乎未料到,帘子会被吹起,略显惊慌地抬眸,恰好与石砚看过来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双眸子,清澈如秋水,含羞带怯,却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慧与澄净。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
牛君只觉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停滞,周围所有的喧嚣,瞬间远去。
眼中,只剩下那帘后惊世的容颜,和那双清澈的眼眸。
少女脸颊瞬间飞起红霞,如同染上了绝美的胭脂。
她慌忙垂下眼睑,纤纤玉手急急拉下轿帘,隔绝了外界视线。
那一瞬间的惊艳,已深深烙刻在牛君心底。
丫鬟抿嘴轻笑,上前一步。
将一枚淡淡幽兰香气的香囊,塞入牛君手中,低声道:
“我家小姐姓林,闺名知意。小姐说,公子天资聪颖,定然明白。”
牛君握着那枚香囊,其上尚带着佳人体温,呆愣在原地。
痴痴望着那顶绯红软轿,心如擂鼓,良久无法回神。
前番太学馆中,所有的激昂辩论、宏大道理,此刻,都被那惊鸿一瞥,和手中香囊的柔软触感所取代。
远处土丘上,那位紫袍大儒轻捋长须,看着桃花树下愣怔的青年,指点那顶精心布局的软轿,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今日一见,方知古人诚不我欺,说的就是他们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山海皆可平,一眼万年。
此刻的青年才俊,全然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美好情愫之中……
幻境之外,石碑迷宫中的石砚本体,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而痴迷的笑意……
灰色的雾气,在他周围无声翻涌,变得更加浓郁……
金銮殿的飞檐,在盛夏的烈日下灼灼刺目,琉璃瓦上,反射着令人晕眩的金光。
牛君身着簇新的绯色官袍,玉带紧束,立于冰凉的玉阶之下。
一股闷热窒塞之气,从四面八方压来,令他喘不过气。
数月前,他甫一入仕,便以万言《均赋策》震动朝野,条陈时弊,直言税法积疴,百姓困顿。
君王在金殿上,抚案称“善”,赞他“年少有为,见识卓绝”。
那一刻,他以为胸中所学终得施展,匡扶天下之志可酬。
此刻的他,手捧那份《均赋策》细则奏章,其上已被朱笔批红,准予试行。
他已在阶下,站立了近两个时辰。
御前太监第三次,从他身边无声走过,拂尘轻摆,眼神低垂,依旧没有召他上殿奏对的意思。
他能清淅地听到,殿内传来的丝竹雅乐,隐约的谈笑声。
今日,是户部侍郎王大人,进献南海夜明珠的日子。
“……东南水患,灾民流离,所求不过减赋三年,令其休养生息……”他试图再次,对身旁闭目养神的老尚书低语。
老尚书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模糊的气音,象是睡着了,又象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终于,那名身着紫袍的儒雅官员。他昔日的恩师,如今的礼部侍郎徐朗,从殿内缓步而出。
他并未看牛君,只是走到廊柱旁,似在欣赏檐角的风铃。
牛君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忙上前一步,低声道:“恩师,学生……”
徐朗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目光依旧落在虚处,声音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君儿,今日王侍郎献宝,龙心甚悦。此时奏报灾情,岂不是大煞风景?”
“可是恩师,灾民等不得!《均赋策》既已准行,为何细则……”
“准行,是陛下圣明仁德。”徐朗终于侧过脸,脸上带着惯有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施行,却需审时度势,循序渐进。你啊,就是太心急。”
他轻轻掸了掸牛君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重心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些事,非人力可为。要学会,等风来。”
这时,一阵喧哗从殿内传出,伴随着君王爽朗的笑声,众人群起附和。
几名宦官抬出一只锦盒,盒中光华四射的硕大明珠,映得廊下一片辉煌。
徐朗不再看牛君,转身融入那一片祥和的恭维声中。
牛君眉头皱起,攥紧了手中的奏章,手指微微抽搐。
当晚,徐府夜宴。
水榭流杯,曲觞流水。同僚们言笑晏晏,诗词唱和,帝国的灾荒似乎从未存在。
一名与牛君同科的进士,举杯来到他面前,满面红光:
“牛兄,今日得见天颜,又蒙徐大人青眼,前途无量啊!日后飞黄腾达,可莫忘了提携小弟!”
言辞热络,眼底却是一片精明的打量。
另一人接口道:“听闻牛兄那《均赋策》,已深得圣心?真是我辈楷模!不过……”
“听闻清丈田亩一事,触动了临川伯家的产业?伯爷昨日还在醉仙楼,当众大发雷霆呢……
牛兄,行事还需谨慎些,才是正途啊!”语气关切,却字字如针。
牛君勉强应酬着,只觉得那些笑脸背后,都藏着冰冷的算计。
他想起三日前,还与他一同饮酒的周老大人。作为监察御史的他,当庭痛陈时弊,触怒龙颜。
今日清晨,他亲眼看见周老大人的尸身,被一张草席裹着,从诏狱的后门抬出,扔上了乱葬岗的运尸车。
家属连哭诉都不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因他直言上谏,弹劾陛下宠妃的胞弟,强占了民田。
丝竹声忽然一静。徐朗含笑举杯,众人纷纷起身,那草席上的冤魂,从未有人过问。
他似乎明白了。
他的“道”,他的济世安民之志,在这些操控权术的人眼中,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子。
需要放在合适的位置,换取更大的利益。
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座煌煌帝都的底色。
金殿的光芒,照不进人心深处的幽暗;震耳的颂歌,盖不住角落里的哀泣。
深夜,牛君回到冷清的寓所。
桌上,那卷《均赋策》静静地躺着,象是一道无声的讽刺。
他走到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孔。
眼神沉寂,眉宇间,积郁着难以化开的沉郁。
官袍绯红,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这镜中人,陌生得让他心惊。
这不是他寒窗苦读时,想要成为的样子。
这不是他想要的“道”。
一种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以病为由,挂印辞官。
离京的马车,并未驶向记忆中的故乡,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驶入了一片浓郁的白雾之中。
雾散之后,他站在了一扇破败的木门前。
门内,等待他的,不是父母的嘘寒问暖。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传来,一个……他几乎遗忘的、源于遥远过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