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君推开那扇记忆中的木门,腐朽的门轴,发出令人痛苦的“吱呀”声。
一股陈年的草药气息扑鼻而来,混合着衰败和孤独,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的目光,投向内室那昏暗的角落。
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一堆破旧棉絮复盖其上。
听到动静,那堆棉絮里,猛地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在空中急切而茫然地抓挠着。
手爪指甲灰白,皮肤紧贴着骨头,布满深褐色的斑点。
一道破碎嘶哑的气音,从那堆棉絮里艰难地挤出来:
“是……是谁?……是…牛公子……回来了么?……是小君……小君哥哥吗……?”
牛君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门口。
手中提着的京城点心,“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精致的糕点滚落尘埃。
小君哥哥……,这个被他遗忘在岁月深处的称呼……
那堆棉絮激动起来,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想坐起,却无力地跌躺回去,只能发出更急促破碎的声音:
“是你……一定是你……我听得出来……婆婆走的时候说……说你会回来的……她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借着昏暗的光线,牛君终于看清了,那张埋在破絮里的脸。
那几乎不能算是一张脸,蒙着一层灰败死气,布满深刻皱纹,包裹着一个骷髅般的轮廓。
唯有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眼框内几乎全是眼白,努力地朝他“看”过来。
“我是……小莲啊……”那声音,如同破风箱在拉扯,“市集上……冯老栓家的……小莲……你的……妻子……”
她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起来。
话语杂乱无章,时而清淅,时而模糊,象是一场,持续了数十年噩梦的呓语。
她说起父母,如何欢喜地定下亲事,说起他离家后,父母日夜倚门期盼,眼神从明亮到暗淡,再到彻底熄灭……
说起她,如何以儿媳的身份,接过这个破碎的家,伺候汤药,送走老父……
说起恶霸如何欺上门,她如何举着菜刀,日夜不敢合眼……
最后如何卖掉一切,搀扶着病弱的婆婆,踏上去京城,寻他的漫漫长路……
“……那门……好高…好高啊……”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恐惧,“那看门的……恶人……说……说你是,尚书女婿……”
“说我们……臭要饭的……拿棍子……打……婆婆她……她扑上去……被打得……吐血……”
她的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的破絮,仿佛抓住了恶奴的棍棒,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磕头……磕了好多头……头破了……血糊住眼睛……他们在笑……”
她发出一道诡异而凄厉的笑声,“呵呵——,婆婆回来……就不行了……浑身疼……冷……没钱……买药……”
“她死的时候……眼睛……闭不上啊……一直看着……京城的方向……”
牛君顿如天雷轰顶,浑身颤斗,血液仿佛凝固了。
他一步步挪到床前,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颤斗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枯槁的手。
那只手,仍在空中抓挠,僵硬而冰冷。
触手之处,是硌人的骨头,和一层冰凉粗糙的老皮。还有满手厚厚的、永远洗不净的劳碌痕迹。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哽咽,如同濒死的野兽在挣扎。
他想起在京城,宴席上的玉盘珍馐,想起尚书府的书香墨韵,想起他与人高谈阔论“民胞物与”……
这一切的背后,是他的母亲,被人象野狗一样殴打唾弃;
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用单薄的肩膀,扛起他本该承担的一切,在绝望和屈辱中,一点点熬干了生命……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死死抵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斗着,发出压抑至极破碎的呜咽声。
良久,他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极其缓慢地放在了他颤斗的背上,生疏地、一下下地拍着。
“回……回来……就……好……”
小莲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抬起头,看到她浑浊的眼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干裂起皮的嘴角,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她另一只手指着门外,固执地向着后山的方向。
牛君红着双眼,一言不发,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的瓷器,将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老人抱了起来。
屋外,寒风凛冽。
后山坡上,两个荒草萋萋的小小土包,寂静地立在那里。
他将小莲轻轻放在父母的坟前,脱下自己华贵的锦裘,紧紧裹住她单薄的身躯。
雪花,开始一片片飘落。
他跪倒在坟前,额头深深抵在枯草和冻土上,身体因巨大的悲恸而蜷缩。
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泥土。
小莲跪坐在他身旁,雪花落在她花白散乱的头发上,落在她布满皱纹的额头上,迅速融化。
她不再看他,也不再看坟。
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任由雪花落在脸上,化作冰冷的水痕,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象是最后的泪水。
那只枯槁的手,依旧一下下,轻轻地,拍着牛君剧烈颤斗的脊背。
寒风卷着雪沫,呜咽着掠过荒坡。
雪越下越大,迅速复盖了荒草,复盖了坟头,也复盖了他们。
彻骨的寒冷中,那只一直轻拍着他的手,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滑落下去。
牛君猛地抬起头。
只见小莲的身体,微微向一旁倾斜,依靠在他的背上,双眼已经安然闭合。
那张饱经风霜写满苦难的脸上,所有痛苦的褶皱,仿佛都被雪花抚平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疲惫后的永恒宁静。
她的嘴角,那抹艰难扬起的弧度,永远地凝固了。
她终于等到了。
在生命最后的尽头,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她找到了她的归宿。
“啊——啊啊——!!!”
牛君仰头对漫天风雪,发出撕心裂肺的凄厉长嗥。
悲痛、悔恨、绝望,几乎将他的灵魂撕碎。
在这一刻,他过去所信仰的“道”:什么仁义、礼法、济世……彻底崩塌了。
天地无言,唯有冰冷的大雪纷纷扬扬,复盖了一切善与恶、是与非。
极致的悲伤之后,内心陷入了绝对的虚无和寂静。
那个曾经充满抱负、痛苦挣扎的“牛君”,已经死去,和眼前的亲人,一同被大雪埋葬。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至暗时刻,一种奇异的明净,从死寂的心湖深处升起。
积雪飞舞中,他的嗥叫,渐渐化作一种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我懂了,先生,学生我……悟了,悟了啊!
“苍天何曾有过眼?!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至情非忘情……乃知情之重……而不困于情;念之深……而不滞于念!哈哈哈……”
风雪更急,迅速掩埋了一切痕迹。
他脸上,纵横的泪与疯狂的笑,也被天地冻结。
当最后一片雪花,复盖住小莲安详的睡容时,他脸上的癫狂渐渐褪去,化为一种死寂般的平静。
那是心死之后,一种洗净铅华洞悉本质的清明,极于情的顿悟。
是明白了爱恨,皆为天道循环之一环,不因私心而滞碍。
就在这明悟生成的刹那!
周围的风雪、荒坟、破屋……如同水中倒影,剧烈晃动起来,继而彻底破碎消散。
他依旧跪在原地,却已回到了那片石碑迷阵中央。
迷阵诡异而寂静,布满远古烙印。
正前方,那座横断天地的石门,突然光芒大放,表面玄奥的刻痕,如同活过来般流转不息。
一个模糊的“先生”身影,由雾气缓缓凝聚而成,悄然浮现在石碑之前,目光温和而深邃,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先生”缓缓开口,声音古老而平和,直接响在石砚的心底:
“善!”
“至情而后能忘情,非无情也,乃知情之至公至私,而后能驾驭之,不为所奴。”
“历红尘百劫,观生死轮回,可见本心否?可知大道否?”
石砚缓缓站起身,虽然依旧伤痕累累,衣衫褴缕,可他的眼神,已然不同。
那里面没有了迷茫,没有了恐惧和疯狂的恨意。
只剩下,经过千锤百炼后,一种沉静与坚定。
他望着那模糊的“先生”身影,又仿佛通过它,望向其后方,那扇亘古存在的悟道巨门,躬身,行了一个庄重的弟子礼:
“弟子愚钝,历经幻劫,方知昨日之非。”
“道非在外,而在心内;非是摒弃,乃是超越。恩害相生,生死互根。执着于私情小爱,固然是迷;”
“若彻底绝情绝性,又何异于顽石枯木,非道之本真。”
“弟子之道,非为无情,乃为至公。护我所当护,爱我所当爱,但行此事,不问得失,不囿于心。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那“先生”的身影闻言,脸上似乎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身影渐渐变淡,最终化作点点流光,融入后方的悟道巨门之中。
轰隆隆!!!
伴随着一阵低沉宏大的轰鸣,那座远古尘封的悟道巨门,再次缓缓地,向着石砚,敞开了它的门户。
门后,不再是狂暴的混沌,而是一片柔和而深邃,蕴含着宇宙至理的清光。
那道苍茫古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明心见性,方得入门之钥。然门后之路,乃超脱之始,亦是沉沦之渊。一步踏出,再无回头之机。汝,可愿承此因果?”
石砚点头,目光坚定,向着那扇决定命运的门户,毅然迈出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