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沙漠最冷。温度计显示：摄氏四度。与白天的六十二度形成地狱与冰窖的极端反差。林微光裹紧外套，站在刚刚搭建完成的“捕网”系统主控台前。设备还在进行最后的自检，屏幕上一行行代码快速滚动。
伊莎贝尔的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但眼神明亮如沙漠晨星。“系统基于我们之前设计的广谱监测网络，但增加了主动干扰和信号伪装模块。”她的手指在控制板上快速滑动，调出系统架构图，“核心是这三台发射器，呈三角形布置在营地周围，每台覆盖一百二十度扇形区域。一旦监测到特定频段的激活信号，系统会在零点三秒内做出反应。”
“反应选项？”老陈问。他同样一夜未眠，监督了所有硬件的安装和调试。
“第一层：信号压制。用更强的同频信号覆盖，让指令无法到达目标设备。第二层：欺骗反馈。模拟目标设备发回‘已激活’的确认信号，让操作者以为得手。第三层”伊莎贝尔停顿了一下，“反向追踪。如果我们能锁定信号源，可以尝试注入恶意代码，或者至少精确定位。”
卡尔森博士从观察帐篷走来，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联合国总部刚刚回复了我的紧急报告。他们要求我们提供确凿证据，证明这些埋藏设备与‘幻影协议’有关，并且具有攻击性。”
“我们有照片，有那个标志”林微光说。
“照片可以伪造，标志可以模仿，”卡尔森摇头，“他们需要技术分析报告，证明这些设备确实能产生有害电磁脉冲。而且，他们希望由独立的第三方专家进行验证。”
这意味着至少需要一周时间。而根据基普罗诺族人的搜索，已经发现的七台设备只是冰山一角——在更远的区域，他们又发现了四处异常点。
“我们没有一周时间，”老陈说，“按照这些设备的分布密度，如果同时激活，影响范围可能覆盖整个测试区域。而且，我怀疑它们不只是电磁脉冲装置。”
他调出昨晚对一块设备残片（来自最早被破坏的节点附近）的详细分析报告：“残片上有微量放射性物质，极其微量，但确实存在。不是武器级的，更像是示踪剂。”
“示踪剂？”伊莎贝尔皱眉。
“用于追踪。如果这些设备爆炸或激活，放射性尘埃会附着在附近的人和设备上。这样，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能被追踪。”
帐篷里一片死寂。放射性追踪——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商业竞争的范畴，进入了国家间秘密行动的领域。
“我们需要立即清除这些设备，”林微光做出决定，“但必须安全地进行。联系肯尼亚军方，请求专业的核生化处置部队。”
“但他们同样需要证据和授权，”卡尔森提醒，“这个过程不会比联合国更快。”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将沙丘染成金色。基普罗诺带着莱凯约和另外三名图尔卡纳猎人走进营地。老人的脸色比昨天更加凝重。
“我们又找到了三个，”他将手绘的地图铺在桌上，上面用炭笔标注着新发现的点位，“但这三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土地在拒绝它们，”基普罗诺用图尔卡纳语说，莱凯约紧张地翻译，“爷爷说，他昨晚做了梦，梦见沙漠在流血。那些埋着机器的地方，沙子变成了黑色，像烧伤的皮肤。”
伊莎贝尔立即调出卫星图像，放大到基普罗诺标注的位置。图像分辨率不足以显示沙子颜色的细微变化，但热成像显示，那三个点的地表温度比周围高出两到三度——在黎明时分，这极不寻常。
“它们在发热，”老陈判断，“可能是自毁程序启动，或者正在准备激活。”
时间不多了。
林微光看向伊莎贝尔：“‘捕网’系统什么时候可以完全运作？”
“还需要两小时完成所有校准。但我们现在就可以启动基础监测功能。”
“那就启动。同时”她转向基普罗诺，“请带您的族人撤退到至少二十公里外。这不是你们的战斗。”
老人摇头：“图尔卡纳人不会在危险时离开家园。但我们会退到安全距离，用我们的方式观察。”他顿了顿，“而且，我们需要确保那些机器被彻底清除。否则即使你们离开了，它们还会留在这里，污染土地。”
这无法反驳。林微光只能妥协：“那么请至少保持十公里距离，并且一有异常立即撤离。”
上午九点，沙漠温度迅速回升至四十度。“捕网”系统完成最后校准，正式上线。指挥帐篷里的屏幕分成多个区域：电磁频谱监测、设备状态、环境数据、卫星图像。
前三个小时，一切平静。除了偶尔的沙尘旋风，沙漠似乎回到了亘古不变的沉寂中。
直到正午。
警报声突然响起，尖利刺耳。主屏幕上一个频段急剧跳动——24ghz，民用频段，但信号特征异常规整。
“检测到指令信号！”伊莎贝尔迅速调出分析数据，“加密方式是军用级。信号源在移动！速度约每小时六十公里，方向正北，距离我们十五公里！”
林微光看向卫星图像实时更新。十五公里外，一辆沙漠越野车正沿着干涸河床疾驰。车上装有卫星天线和疑似信号发射装置。
“是他们的人，”老陈说，“在近距离发送激活指令，以避免被远程监测发现。”
“能拦截吗？”
伊莎贝尔的手指在控制板上飞舞：“尝试拦截信号被加密，无法实时破译。但‘捕网’可以干扰吗等等！”
屏幕上，代表埋藏设备的七个红点同时开始闪烁。频谱监测显示，24ghz的指令信号正在同时与所有设备建立连接。
“他们要激活了！”伊莎贝尔的声音紧绷，“启动第一层干扰！”
“捕网”系统的三台发射器同时工作，在24ghz频段注入高强度噪声。主屏幕上的信号强度曲线剧烈波动，但并未中断——对方的发射功率同样强大。
“压制不住！”伊莎贝尔额头渗出冷汗，“他们的信号源太近，功率比我们预估的高至少十倍！”
老陈立即抓起卫星电话：“基普罗诺！带所有人立即撤离！向正南方向，越远越好！”
电话那头传来老人冷静的声音：“我们已经看见了。那辆车，它停在了河谷高地上。车上下来了三个人，在架设更大的天线。”
“离开那里！现在！”
“我们会的。但莱凯约说他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林微光接过电话。
少年的声音传来，带着喘息，似乎正在奔跑：“那些机器它们需要电，对吧？即使在沙漠里埋着，也需要电池。如果如果能让电池没电呢？”
伊莎贝尔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光：“电磁脉冲！如果我们发射一个足够强的电磁脉冲，虽然不能达到破坏电子设备的强度，但可能会干扰它们的电源管理系统，触发保护性关机！”
“但我们的发射器功率不够”老陈说。
“单个不够，但如果我们把所有节点的发射功率集中到一个频率，定向发射”伊莎贝尔已经开始计算，“需要重新配置系统，需要至少三十分钟！”
“我们可能没有三十分钟。”林微光看着屏幕，七个红点的闪烁频率越来越快，这是设备准备就绪的迹象。
就在这时，卫星电话里传来基普罗诺的声音，异常平静：“孩子们，图尔卡纳人有另一种方式。告诉我们哪台机器最重要，离我们最近。”
“你要做什么？”林微光有不祥的预感。
“沙漠教会我们，有时候解决问题不需要机器，只需要勇气。”老人说，“告诉我位置。”
林微光看向屏幕，距离基普罗诺最近的是一个编号e-3的设备点，约五公里。“东南方向五公里，干河床拐弯处。但请不要”
电话已经挂断。
三分钟后，卫星图像显示，三个小小的人影正骑着骆驼向那个方向移动。是基普罗诺、莱凯约，还有另一个年轻猎人。
“他们疯了！”老陈试图重新接通电话，但无人应答。
林微光感到心脏剧烈跳动。她明白基普罗诺想做什么——物理破坏那台设备，打断激活序列。但这是自杀行为，如果设备在破坏过程中被激活
“伊莎贝尔，重新配置系统需要多久？”
“二十五分钟！最快！”
“那就做！”林微光转向老陈，“组织一支小队，开车去接应他们。带上防护装备和工具。”
“来不及了，”老陈看着卫星图像，“他们已经到了。”
画面中，三个小小的人影跳下骆驼，开始徒手挖掘。沙漠松软的沙土让他们进展迅速，几分钟后，金属箱体的一角已经露出。
就在这时，主屏幕上的警报级别骤然提升。七个红点中的四个同时变成刺眼的红色——这是设备激活的最终阶段。
“他们要同时激活四台！”伊莎贝尔的声音嘶哑，“指令信号强度又增加了！我们的干扰完全无效！”
时间仿佛凝固。林微光看到屏幕上，基普罗诺三人已经挖出了整个箱体。老人从腰间取下一个小斧头，高高举起。
“不要！”她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大喊。
斧头落下。
同一瞬间，伊莎贝尔完成了系统重配的最后一步。“集中所有功率，定向e-3设备，现在发射！”
屏幕上，代表“捕网”系统功率的输出曲线飙升至峰值。三台发射器同时超负荷运转，发出尖锐的嗡鸣，帐篷里的灯光都开始闪烁。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四个红点中的三个突然熄灭，变回绿色。只剩下e-3还在红色状态，但闪烁频率急剧下降。
卫星图像中，基普罗诺的斧头劈开了箱体。没有爆炸，没有火光，只有一股淡淡的黑烟升起。老人踉跄后退，莱凯约冲上去扶住他。
“成功了”伊莎贝尔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被汗水湿透，“集中脉冲干扰了指令信号，只有最近的一台设备接收到完整指令，但也被物理破坏了”
老陈立即接通医疗队的通讯：“立即前往东南方向五公里处，三人可能受伤，需要检查辐射暴露！”
半小时后，基普罗诺三人被接回营地。老人手臂有轻微灼伤，但精神矍铄。莱凯约举着一个从箱体内部拆下的部件，兴奋地说：“我拔掉了它的‘心脏’！”
那是一个圆柱形的电池组，上面同样刻着眼睛与闪电的标志。伊莎贝尔接过检查，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普通电池。这是核电池。放射性来源就是它。”
帐篷里再次陷入沉默。核电池意味着这些设备可以在地下工作数年甚至数十年，不需要更换电源。这也意味着，清除工作将比想象中更加危险和复杂。
下午，肯尼亚军方的直升机抵达。带队的奥库穆上校查看了所有证据后，面色凝重：“我会立即向国防部报告。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你们撤离这片区域。这是军事级别的威胁，平民不应留在现场。”
“我们的测试”林微光试图争取。
“测试暂停，直到我们确认所有威胁被清除。”奥库穆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也是为了我们的责任。”
无法反驳。一小时后，团队开始收拾设备，准备撤回内罗毕。
基普罗诺来到林微光面前：“你们还会回来吗？”
“我们会清除所有设备，我保证。”
“不是问这个，”老人摇头，“是问测试。那些能帮助图尔卡纳人通信的机器，你们还会回来完成吗？”
林微光看向正在被拆卸的节点设备，又看向远方无垠的沙漠。“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如果可能，我会争取。”
老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个埃克丁乐器，递给林微光：“带走这个。当沙漠的歌声再次改变时——变好时——你们会知道该回来了。”
林微光郑重地接过乐器。木质温润，弦已老旧，承载着一个民族与土地对话的千年智慧。
撤退的车队在黄昏时分出发。林微光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回望渐行渐远的测试营地。夕阳将沙丘染成血红色，那些他们亲手安装的节点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墓碑。
突然，她的加密通讯器震动。是周景明从国内发来的紧急信息：
「内鬼找到了。证据确凿。但你不会想到是谁。」
下面附着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和一个名字。
林微光看着那个名字，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是她从未怀疑过的人。
车队扬起沙尘，驶向文明世界。而在他们身后，沙漠开始低语，讲述着关于背叛、勇气和未完之事的故事。微光不仅要照亮前路，现在还必须面对一个残酷的真相：最深的阴影，往往来自最信任的光源之下。
夜幕降临。在图尔卡纳盆地深处，第八台埋藏设备——从未被发现的那一台——悄然启动，开始向某个卫星发送持续的信号。
博弈远未结束，只是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