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的图尔卡纳沙漠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银白色。沙丘在微弱月光下如水波般延展,夜风带着白日的余温,卷起细微的沙尘。十五号节点的残骸在沙地上投射出扭曲的阴影,断裂的太阳能板像被巨兽撕碎的翅膀。
基普罗诺蹲在残骸旁,手指轻轻触摸断裂处,然后凑到鼻尖嗅了嗅。“用炸药,”他用图尔卡纳语对莱凯约说,然后转为英语对着卫星电话,“很小但很专业。只炸毁了关键部件,没有引发火灾——在沙漠中引起火灾会暴露行踪。”
林微光在指挥帐篷里,通过卫星图像放大查看现场。图像分辨率有限,但她能看到节点周围散落着金属碎片,以及几个模糊的脚印。
“还有别的发现吗?”她问。
“那个设备埋在这里,”基普罗诺的声音压低,“离节点大约三十步,埋在二十厘米深的沙下。如果不是莱凯约的骆驼踩塌了沙面,我们可能发现不了。”
画面切换到基普罗诺用卫星电话拍摄的实时图像:一个长约一米、宽半米的金属箱体,表面是沙漠迷彩涂层,但边缘已经锈蚀。最醒目的是箱体侧面蚀刻的标志——一只被三道闪电贯穿的眼睛。
“别碰它,”林微光立即警告,“可能是陷阱,或者有追踪装置。”
“太晚了,”基普罗诺的声音带着一丝苦笑,“莱凯约已经摸过了。不过等等。”
画面晃动,基普罗诺将镜头凑近箱体表面:“这里有文字,但被沙子遮住了。”
他用袖子小心擦拭,露出几行刻印的字母和数字。不是英文,也不是常见的欧洲语言。
“拍清楚些,”林微光说,“传回指挥中心分析。”
图像传输的同时,帐篷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伊莎贝尔冲了进来,手中拿着刚刚打印出来的数据:“镜面系统的陷阱触发了第二次!就在十五分钟前,有人试图通过我们预留的‘后门’访问系统核心!”
“能追踪吗?”
“比上次更狡猾,”伊莎贝尔将数据投影到屏幕上,“他们使用了移动网络,信号在三个基站之间跳跃,最终消失在边境方向。但是”
她放大一段代码日志:“他们留下了一个错误。在尝试绕过防火墙时,使用了一个罕见的加密协议变体。这个变体只在三年前的一次国际网络安全会议上被讨论过,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当时提出这个变体的学者,后来被发现与‘幻影协议’有联系。这是他们的技术指纹。”
线索开始汇聚。网络攻击与物理破坏同时发生,这不是巧合,而是协同行动。
老陈从设备帐篷赶来,听完简报后眉头紧锁:“如果他们在测试区域提前埋设了破坏设备,可能不止这一个。我们需要全面排查。”
“但怎么排查?”伊莎贝尔反问,“沙漠这么大,他们可能埋在任何地方。”
基普罗诺的声音再次从卫星电话中传来:“也许不需要你们自己找。”
“什么意思?”
“图尔卡纳人有自己的方式感知土地的变化,”老人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悠远,“当沙漠里出现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土地会‘告诉’我们。给我一天时间,我能组织族人搜索附近的区域。”
这是一个冒险的提议。让当地民众卷入这场危险的博弈,可能让他们面临未知的风险。但另一方面,他们对这片土地的了解远超任何外来者。
“我需要考虑,”林微光说,“先撤回营地。带上那个设备的详细图像,但不要动它本身。”
“已经在回程路上了,”基普罗诺回答,“但莱凯约想留下标记,免得我们找不到位置。”
“可以,但要隐蔽。”
结束通讯后,林微光看向帐篷里的其他人:老陈满脸担忧,伊莎贝尔眼中闪烁着技术专家特有的兴奋与焦虑,联合国观察员卡尔森博士则保持着他一贯的冷静记录。
“我们需要制定策略,”林微光打破沉默,“现在的情况是:第一,测试区域有潜在的破坏设备;第二,内部渗透者仍在活动;第三,‘幻影协议’的网络攻击持续升级。任何一项都可能让项目失败。”
老陈首先发言:“当务之急是保证人员安全。我建议暂停测试,将所有人员撤回内罗毕,直到排除威胁。”
“但如果暂停,评估可能会被判定为‘未能完成测试’,”伊莎贝尔反驳,“而且,‘幻影协议’的目的可能就是逼我们放弃。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卡尔森博士放下记录笔:“作为观察员,我的职责是记录事实。但作为一个人,我建议你们谨慎。在菲律宾,你们面对的是自然灾害和远程攻击。在这里,对手已经走到了阳光下。性质不同了。”
帐篷外传来骆驼的响鼻声。基普罗诺和莱凯约回来了,同行的两名安保人员面色凝重。他们带回来的不止是图像,还有一小块从神秘设备上小心刮下的涂层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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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尔立即对样本进行快速分析。光谱仪显示,涂层中含有特殊的磁性材料。“这不是普通的迷彩涂层,”她抬起头,“这是某种吸收材料。能吸收特定频段的电磁波。”
“隐身涂层?”老陈问。
“更准确地说,是防探测涂层。如果埋在沙下,常规的金属探测器可能发现不了它。”
莱凯约这时怯生生地开口:“我能说件事吗?”
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十六岁的图尔卡纳少年。他的英语带着浓重口音,但表达清晰:“那个东西它让我感觉不舒服。不是害怕,是这里不舒服。”他指着自己的胸口。
“怎么个不舒服法?”林微光温和地问。
“就像站在雷雨前的空气中,皮肤会发麻的那种感觉。但我摸到那个箱子时,是从身体里面发麻。”
伊莎贝尔和老陈交换了一个眼神。“低频电磁辐射,”老陈低声说,“某些设备工作时会释放低频场,敏感的人能感觉到。”
“但设备是埋着的,应该处于休眠状态”伊莎贝尔的话戛然而止,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除非它不是休眠,而是在监听?或者传输?”
这个猜想让帐篷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
林微光立即做出决定:“我们需要专业的排爆和反监听团队。周景明,”她接通加密通讯,“联系国内,请求支援。同时,通知肯尼亚当局,我们需要他们的协助——但要小心措辞,不能引发恐慌。”
“已经在联系了,”周景明的声音传来,“但有个问题。肯尼亚方面要求我们提供详细情报,才能派出特种部队。如果我们说出‘幻影协议’和气象武器的事”
“他们不会相信,”卡尔森博士接话,“反而可能认为我们在编故事以获取军事支持。”
两难境地。说真话可能不被采信,说谎话则可能失去信任。
就在这时,基普罗诺用图尔卡纳语快速对莱凯约说了些什么,少年点点头,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用兽皮包裹的东西。展开后,是一把手工制作的木制乐器,形状像弓,中间有一根弦。
“这是埃克丁,”基普罗诺解释,“图尔卡纳人的传统乐器。但它还有另一个用途。”
老人接过乐器,没有弹奏,而是将它平放在桌上,然后在弦上撒了一小撮细沙。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磁石,靠近但不接触乐器。
细沙开始微微震动,在弦上形成复杂的图案。
“土地会说话,”基普罗诺说,“通过震动。那个埋着的设备它让这片土地的‘声音’改变了。我的父亲教我,当沙漠的歌声改变,要么是水来了,要么是危险来了。”
他抬起眼睛,目光如沙漠夜空般深邃:“现在,危险来了。但图尔卡纳人不会因为危险就离开家园。我们会面对它,了解它,然后如果必须,就摧毁它。”
老人的话在帐篷中回荡。莱凯约挺直了瘦小的身板,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林微光看着这一幕,心中做出了决定。“我们不撤退,”她说,“但我们要改变策略。”
她走到全息地图前,调出整个测试区域的三维模型:“既然他们在暗处埋设设备,我们就把一切搬到明处。伊莎贝尔,设计一个广域电磁监测网络,覆盖所有测试区域。不用隐藏,就让他们知道我们在监控。”
“老陈,重新部署节点,但这次每个节点都配备简易的物理防护和警报装置。如果有人试图破坏,我们要第一时间知道。”
“基普罗诺,”她转向老人,“如果您和您的族人愿意帮忙,请带我们标记所有可疑区域。但我们承诺,不会让你们直接面对危险。”
老人点头:“图尔卡纳人知道如何在危险中生存。我们会帮助你们,但你们也要帮助我们——如果这些机器真的会伤害土地,你们必须把它们全部清除。”
“我承诺。”
部署在黎明前开始。当第一缕阳光染红东方的沙丘时,六个经过改装的节点已经在营地周围部署完毕。每个节点都配备了伊莎贝尔设计的广谱传感器,能监测从低频到高频的电磁活动。
同时,基普罗诺组织了十二名图尔卡纳族人,开始对半径五十公里的区域进行地毯式搜索。他们不使用金属探测器——那些可能被防探测涂层欺骗——而是用最传统的方法:观察沙面纹理的变化,感知土地的细微震动,甚至观察野生动物的异常行为。
上午十点,第一个发现传回:在距离营地二十三公里的一个干涸河床,图尔卡纳猎人发现了第二台埋藏设备。这次不是偶然,而是因为他们注意到沙狐和蹄兔都避开了那片区域。
“动物比人敏感,”基普罗诺在通讯中说,“它们知道哪里不对劲。”
到日落时分,总共发现了七台埋藏设备,分布成一个大致的圆形,将测试营地包围在中心。
“这是包围网,”老陈分析着分布图,“如果他们同时激活这些设备可能会形成某种干扰场,或者更糟。”
“更糟是什么?”林微光问。
伊莎贝尔调出一份学术论文:“三年前,有篇论文提出理论,通过多个协调的电磁发射源,可以在局部区域制造强烈的电磁脉冲。虽然达不到核爆电磁脉冲的强度,但足以烧毁未经保护的电子设备。”
她看向帐篷里的设备:“比如我们所有的测试节点,比如营地的通信系统,比如人体内的心脏起搏器或医疗设备。”
沉默笼罩了指挥帐篷。这不是简单的破坏,这是潜在的致命攻击。
卡尔森博士终于放下了他一直拿着的记录板:“我必须以观察员身份向联合国报告这个情况。这不是自然灾害,这是人为的、蓄意的攻击。测试必须暂停,直到安全得到保障。”
“但如果暂停,‘幻影协议’就赢了,”伊莎贝尔坚持,“他们会用同样的方式阻止我们在任何地方测试。我们必须证明,即使面对这种威胁,系统依然能工作。”
“用人的生命去证明?”卡尔森反问。
林微光抬起手,止住了争论。“卡尔森博士是对的,安全第一。但我们也不撤退。”她思考着,“我们需要一个方案,既能继续测试,又能保证安全。”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埋藏设备的分布图上,一个想法逐渐成形。“如果他们准备了包围网也许我们可以将计就计。”
“什么意思?”
“这些设备需要指令才能激活,对吧?如果是远程指令,必然有通信信号。如果是定时激活,必然有精确的时间同步。”林微光说,“如果我们能监控这些信号也许不仅能保护自己,还能反制。”
伊莎贝尔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可以设计一个‘捕网’系统!监控所有可疑频段,一旦检测到激活信号,立即用更强的信号压制,或者伪装成设备已激活的反馈信号,欺骗操作者!”
“需要多少时间?”
“给我二十四小时。老陈,我需要你的硬件团队配合。”
老陈这次没有质疑伊莎贝尔的方案,只是点头:“把设计图给我,我们连夜开工。”
夜幕再次降临沙漠。营地灯火通明,团队成员在高温退去后的相对凉爽中全力工作。基普罗诺和族人们在外围警戒,他们的身影在沙丘上如同古老的哨兵。
凌晨三点,林微光走出帐篷透气。沙漠的夜空清澈得令人窒息,银河如一条璀璨的沙带横跨天际。莱凯约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仰头看着星空。
“睡不着?”林微光走过去。
少年点头:“基普罗诺爷爷说,每颗星星都对应沙漠里的一粒沙。我在想,那些坏机器它们也像沙子一样多吗?”
“我希望不是。”
“但如果它们是呢?”莱凯约转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睛清澈如泉水,“你们会一直战斗下去吗?还是有一天会放弃,回到有高楼和冷气的地方?”
这个问题直击核心。林微光在少年身边坐下,也仰头看向星空。“莱凯约,你知道‘普罗米修斯’是什么意思吗?”
“是你们公司的名字?”
“是一个神话人物的名字。他从神那里盗取火种,带给人类光明,为此被永远惩罚。”林微光轻声说,“有时候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也在做类似的事——把技术的‘火种’带到需要的地方,即使会因此面对惩罚。”
少年沉默片刻:“那值得吗?”
“当我在菲律宾看到台风中的人们因为我们的系统而获救时,当看到你因为学会操作设备而眼睛发亮时,我觉得值得。”她顿了顿,“但当你或你的族人因为我们的存在而陷入危险时我会怀疑。”
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说出这种怀疑,即使对自己团队也没有完全表露过。但在这个沙漠的深夜,面对这个敏锐的图尔卡纳少年,伪装变得没有意义。
莱凯约思考了很久,然后说:“我父亲去世前告诉我,图尔卡纳人能在沙漠生活几千年,不是因为我们强大,而是因为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离开。”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沙,“我会帮你们找到所有埋着的机器。但之后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教我制造这些机器。不是使用,是制造。”少年的声音坚定,“这样即使你们离开了,即使机器坏了,我们也能自己修,自己造。这样,火种就不会熄灭。”
林微光看着这个在极端环境中早熟的少年,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混合着敬佩、愧疚和希望。
“我答应你,”她说,“等这一切结束后,我会安排最好的工程师教你。”
少年笑了,那是沙漠中罕见的、清澈如泉的笑容。
远处传来伊莎贝尔的呼喊:“‘捕网’系统原型完成了!准备测试!”
林微光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星空。银河依旧,沙漠依旧,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场关于技术、权力和生存的博弈正在进行。而这一次,他们不再只是被动的防御者。
微光不仅要照亮前路,现在还要学会在黑暗中设下自己的陷阱。当猎人与猎物的界限变得模糊,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