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雨欲来,宫墙残烛
“陛下!事已至此,悔恨无用!当务之急,是做最坏的打算!”苏春兰的声音穿透了李承乾的绝望,像一根微弱却固执的针,试图刺破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李承乾茫然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昔日的帝王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即将失去一切的可怜人。“最坏的打算?”他喃喃重复,声音空洞,“还能有什么打算?叛军明日就到了……长安,守不住了……”
他看着阶下的苏春兰,这个女人,曾是他孤寂帝王生涯中唯一的慰藉,也是他一度言听计从的智囊。是她,在他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时,辅佐他稳定朝局,整顿吏治;是她,提出与民生息,轻徭薄赋,让凋敝的关中稍有起色。可也是因为她,自己与那些手握兵权的老臣渐行渐远,最终在她的“蛊惑”下(至少现在李承乾是这么认为的),下了那道催命的圣旨,逼死了唯一能与叛军抗衡的大将军,导致潼关天险,旦夕失守。
“是朕错了……朕不该信你……”李承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怨毒,“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处处与那些将军作对,朕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苏春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色在昏暗的宫灯下更显苍白。她望着眼前这个迁怒于人的皇帝,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悲哀。她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徒劳。君王,从来都是如此,得意时,功劳是自己的;失意时,罪责,总有臣子可以承担。而她苏春兰,无疑是最佳的替罪羊。
“陛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楚与失望,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叛军兵临城下,长安城防形同虚设。臣请陛下立刻下旨:其一,命禁军统领死守宫门,为陛下争取时间;其二,速遣内侍,护送太子及宗室诸王,从秘道撤离,前往陇西,依托宗室力量,徐图后计;其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承乾惨白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道:“其三,请陛下……备好玉玺,若城破之后……或可暂避锋芒。”
这已经是近乎于劝降或者说,劝他做阶下囚了。李承乾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吼道:“朕是天子!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岂能……岂能苟且偷生!”
苏春兰苦笑。早干什么去了?当初若能听她之言,徐徐图之,何至于此?如今却来说什么天子守国门的大话。
“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苏春兰坚持道,“长安城破,并非天下尽失。陇西、剑南,尚有我大唐忠义之士。陛下若能平安抵达,振臂一呼,未必不能……”
“够了!”李承乾粗暴地打断她,“朕不走!朕死也要死在这大明宫!倒是你……”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苏春兰,你可知外面现在都在传什么?”
苏春兰心中一凛。
“他们说,是你这妖妇迷惑君王,祸乱朝纲,才导致民变四起,叛军入境!”李承乾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他们说,只要杀了你,就能平息天怒,安定人心!”
苏春兰惨然一笑。果然,“妖妇”的罪名,已经为她准备好了。
“陛下,”她挺直了脊背,即使在如此绝境,那份属于她的风骨依旧未折,“臣,问心无愧。若杀了臣,能让陛下苟活,能让长安城免于战火,臣……甘愿领死。”
她的坦然,反而让李承乾一窒。他看着苏春兰那张素净却写满倔强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恨她,怨她,将一切失败归咎于她。可他也清楚,若非苏春兰,他这个被朝臣架空的皇帝,恐怕连这几年安稳日子都过不上。她是他的矛,也是他的盾,如今盾破了,矛,自然也该被舍弃了。
“哼,你的命,留着也没用了。”李承乾移开目光,语气冰冷,“你退下吧。朕……朕要独自静一静。”
苏春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她辅佐了数年,也曾寄予厚望的君王,终究还是让她彻底失望了。她缓缓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君臣之礼,然后起身,转身,一步步走向殿外。她的背影,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异常孤寂,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平静。
走出大殿,外面已是一片混乱。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奔走,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禁军们虽然还在维持秩序,但脸上也难掩惶恐之色。苏春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长安城的繁华,今夜之后,恐怕就要化为焦土了。
她没有回自己的寝宫,而是径直走向了皇城的一角。那里,有她早已安排好的后手。她知道,无论李承乾是否会将她交出去,她的命运,都不会掌握在别人手中。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便如同惊雷般在长安城的四门同时炸响。叛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负责守卫长安城的,大多是临时征召的民壮和一些老弱残兵,他们本就无心恋战,在叛军凌厉的攻势下,几乎是一触即溃。城墙之上,很快便插上了叛军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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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啊!攻入皇城!活捉昏君!”
“清君侧!诛妖妇!”
震天的口号声中,“清君侧,诛妖妇苏春兰”这一句,尤其响亮,如同魔咒一般,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叛军将领,正是前几日攻克潼关的安禄山旧部,如今自立为“顺天可汗”的史思明。史思明深知,要名正言顺地攻入长安,推翻李承乾,必须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清君侧,诛妖妇”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昏君受妖妇蛊惑,这是自古以来,起兵反叛者惯用的伎俩,既显得师出有名,又能将民众的怒火引导到一个具体的“靶子”身上——苏春兰。
于是,在史思明的刻意宣传下,苏春兰成了祸国殃民的妲己、褒姒之流。她的“罪状”被无限放大:干预朝政、迫害忠良、迷惑君主、秽乱宫闱……种种不堪入耳的谣言,如同病毒般散播开来。那些在战乱中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百姓,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而苏春兰,这个曾经权倾朝野、又并非出身名门望族的女性,自然成了最好的目标。
“都是那个苏妖妇!若不是她,我们怎么会遭此横祸!”
“杀了她!杀了她才能让上天息怒!”
“史将军是来为民除害的!”
愤怒的民众,甚至开始自发地跟在叛军后面,呼喊着“诛杀妖妇”的口号。他们不知道,真正导致这一切的,是帝王的昏聩、是制度的积弊、是藩镇的坐大,但他们需要一个简单易懂的答案,一个可以被仇恨撕碎的敌人。苏春兰,不幸被选中了。
皇城之内,战斗异常惨烈。禁军将士虽然明知大势已去,但毕竟是皇家亲军,尚有几分血性,依托宫墙工事,拼死抵抗。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临死的惨叫声、弓箭破空声交织在一起,谱写着王朝末日的悲歌。
李承乾躲在紫宸殿内,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厮杀声,身体抖得像筛糠。他时而咒骂苏春兰,时而祈祷佛祖保佑,时而又歇斯底里地命令侍卫出去迎敌。曾经的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
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陛……陛下!玄武门……玄武门失守了!叛军……叛军杀进来了!”
“什么?!”李承乾眼前一黑,差点从龙椅上栽倒。
“陛下,快!快从秘道走!”内侍哭喊着去拉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禁军统领嘶哑的吼声:“保护陛下!”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的兵刃交击声和叛军的呼喊:“里面是昏君!别让他跑了!”
“找到苏妖妇!史将军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承乾听到“苏妖妇”三个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猛地推开内侍,指着殿外,嘶声喊道:“苏春兰!对!苏春兰!她才是罪魁祸首!把她交出去!把她交出去叛军就会退兵了!”
他像疯了一样,对着外面大喊:“你们要找的苏春兰……她……她就在宫里!你们放了朕,朕把她交给你们!”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叛军更加猛烈的进攻和“诛杀昏君妖妇”的怒吼。叛军的目标,从来不仅仅是苏春兰,还有他这个大唐的皇帝。
紫宸殿的大门,在一声巨响中被撞开。叛军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明晃晃的刀锋映着他们狰狞的面容。
禁军统领身中数刀,依旧死死地挡在李承乾面前,吼道:“叛贼!休伤陛下!”
但他很快就被乱刀砍倒。
冰冷的刀锋,架在了李承乾的脖子上。
“陛下,别来无恙?”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史思明一身戎装,带着胜利者的傲慢,缓缓走了进来。他上下打量着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李承乾,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史……史爱卿……”李承乾颤抖着,试图用君臣之礼来唤起对方的旧情,“朕知道,你是被奸人蒙蔽……只要你……”
“奸人?”史思明哈哈大笑,“陛下说的是苏春兰那个妖妇吗?放心,本帅已经派人去找了。很快,就能让她来陪陛下了。”
他一挥手:“把昏君给本帅看押起来!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本帅还要让他亲眼看着,本帅是如何‘清君侧’,如何安定天下的!”
士兵们粗鲁地将李承乾拖了下去,李承乾发出绝望的哭喊:“朕是天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朕!史思明!你会遭报应的!”
史思明不屑地撇撇嘴,目光扫过空旷而奢华的大殿,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这里,很快就是他的了。
“搜!给本帅仔细搜!一定要找到苏春兰!”史思明厉声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要亲手处置这个“妖妇”,用她的人头,来安抚“民心”,来彰显自己“清君侧”的“正义”之举。
苏春兰并没有像李承乾那样惊慌失措地躲藏。
在叛军攻入皇城之后,她便遣散了身边所有的侍从,独自一人,来到了大明宫深处的太液池畔。这里曾是她与李承乾初遇之地,那时的他,还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太子,而她,是被选入宫的罪臣之女。她曾以为,自己可以辅佐他,开创一个新的盛世。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夕阳的余晖,洒在太液池的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池边的柳树,在秋风中摇曳,如同垂死者的叹息。远处的厮杀声、呼喊声,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苏春兰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宫装,静静地站在池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容颜依旧,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与悲凉。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位因直言进谏而获罪的忠臣。父亲曾教导她,要心怀天下,要忠君爱国。她做到了吗?
或许,她错了。错在高估了君王的品性,错在低估了人性的贪婪与黑暗,错在以为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忠诚,就能挽狂澜于既倒。她想做武则天那样的人物,却忘了武则天的铁腕与冷酷,更忘了,在这个男权至上的时代,一个女人想要执掌权柄,需要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又会招致多少无端的非议与污蔑。
“妖妇”……么?她自嘲地笑了笑。也好,这千古骂名,她担了。只可惜,她所做的一切,那些利国利民的举措,那些试图挽救王朝颓势的努力,都将随着“妖妇”的标签,被彻底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苏春兰没有回头,她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苏大人,别来无恙?”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苏春兰缓缓转过身,看到了来人。是史思明麾下的一名偏将,姓张。此人曾是她父亲的旧部,当年父亲获罪,他也受到牵连,被贬斥边疆,后来投靠了史思明。
张偏将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身陷囹圄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他恨她吗?或许有过。当年若不是苏家出事,他何至于流落至此?但他也清楚,苏大人(指苏春兰的父亲)是忠臣,而眼前的苏春兰,虽然行事激进,手段凌厉,但她所推行的一些政策,对于底层士卒和百姓,并非没有益处。只是,在这乱世,真相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和利益。
“史将军有请。”张偏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苏春兰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史思明……他想要什么?”
“将军说了,‘清君侧,诛妖妇’。”张偏将垂下眼帘,不敢与她对视,“长安城破,皆因你而起。你若伏诛,或可安抚民心。”
“伏诛?”苏春兰笑了,笑声清冷,带着一丝悲凉,“他是想让我,做他登基称帝的垫脚石吧。”
张偏将沉默不语。事实,的确如此。
“好,我随你去。”苏春兰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她知道,反抗无用,求饶更只会自取其辱。
张偏将有些意外她的平静,但也松了口气。他挥了挥手,两名士兵上前,想要给苏春兰上绑。
“不必了。”苏春兰淡淡道,“我自己会走。”
她挺直了脊背,如同赴一场早已注定的盛宴,跟在张偏将身后,一步步离开了太液池。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尊严。
她被带到了大明宫的含元殿前。这里,曾经是大唐举行盛大朝会的地方,象征着帝国的威严与荣耀。而如今,这里却成了审判她的刑场。
史思明高坐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俯视着下方。李承乾被五花大绑地跪在一旁,像一条丧家之犬,不敢抬头。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叛军士兵,以及被驱赶来的长安百姓。
百姓们看着被押解过来的苏春兰,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好奇,有恐惧,也有一些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这个女人,在他们眼中,是高高在上的“女相”,是传说中祸国殃民的“妖妇”,但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或许,只有少数人真正了解。
“苏春兰!”史思明猛地一拍惊堂木(他临时找来充数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整个广场,“你可知罪?”
苏春兰被两名士兵按着,跪在地上,但她的头,却依旧高高昂着,目光直视史思明,毫无惧色:“我何罪之有?”
“大胆妖妇!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史思明怒喝一声,“你干预朝政,排除异己,害死边关大将,导致潼关失守,长安沦陷!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还敢说自己无罪?”
苏春兰冷笑一声,声音清晰地传遍广场:“史思明,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我问你,我干预朝政,所推行的均田、减税之策,可曾惠及百姓?我排除异己,所罢黜的,可都是那些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的蛀虫?我若不削夺那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的权力,大唐的江山,恐怕早就分崩离析!至于潼关失守……”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炬,射向跪在一旁的李承乾:“陛下!您倒是说说,那道催促出战的圣旨,究竟是谁的意思?!”
李承乾被她的目光吓得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不敢作声。
史思明脸色一沉:“一派胡言!妖妇,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混淆视听?”
“狡辩?”苏春兰凄然一笑,“我苏春兰,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世代忠良。我入宫辅佐陛下,所求的,不过是大夏江山稳固,黎民百姓安康!我承认,我手段或许激烈,得罪了不少权贵。但我所作所为,皆问心无愧!倒是你史思明,”她的目光转回史思明身上,充满了鄙夷和愤怒,“你本是安禄山叛贼余孽,如今却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行谋朝篡位之实!你屠戮百姓,侵占城池,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