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建国蹲在田埂上拆泡沫箱时，冰袋的寒气顺着指缝往骨头缝里钻。三月的风裹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掠过茶园，坡下的梯田里，去年栽的茶苗刚抽出鹅黄的嫩芽，像撒了一地碎金子。他捏着瓶身看标签——茶树专用缓释营养液，蓝底白字的包装上印着一行小字：适用于海拔600-1200米酸性红壤。
这玩意儿金贵着呢。村支书赵德山叼着烟凑过来，烟卷在嘴角一翘一翘，听说隔壁青山村用了这个，春茶上市早了半个月。他蹲下身扒拉茶苗，指尖在嫩芽上轻轻一碰，露水就滚进了土里。
建国往喷雾器里兑营养液，塑料桶在石板路上磕出闷响。赵书记，您说下午那直播能行吗？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去年春茶遇着倒春寒，芽头冻坏了一半，卖不上价；今年雨水足，可山里路远，贩子来收总压价。手机里刷到年轻人直播卖货的热闹场面，他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咋不行？赵德山把烟蒂摁在鞋底，乡里王干事说了，这次带专业设备来，还给咱请了县融媒体中心的主持人。你这片茶园可是咱村的样板，云雾缭绕的，镜头里肯定好看。他拍着建国的肩膀笑，到时候你就站镜头前，说说你那生态种植的道道——去年你拒绝用除草剂，硬顶着用人工薅草，不就是等这一天？
建国的脸有点红。他想起去年夏天，日头毒得像要烧穿脊梁，他带着老婆孩子蹲在茶园里拔草，汗水滴在土里响。有村民路过笑他傻：除草剂一喷多省事，偏要遭这罪。他只是闷头干活——他爹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咱这山好水好，不能把根给毁了。
泡沫箱里的冰袋渐渐化成水，顺着田埂流进茶园。建国望着远处云雾翻涌的山尖，忽然觉得那缭绕的雾气里，藏着些以前不敢想的东西。
下午两点，村口的老槐树下突然热闹起来。一辆印着乡村振兴直播车的白色依维柯停在碾盘边，车身上的红绸带在风里飘。王干事穿着夹克衫跳下车，手里举着个对讲机：小李，把云台架在茶园东侧，注意避开电线杆！
几个穿红马甲的年轻人搬着设备往坡上走，引得村民都围过来看。赵德山挨家挨户喊：都去换件干净衣裳！等会儿镜头扫过来，都精神点儿！建国站在茶园边，手里攥着刚摘的一把鲜叶，指节捏得发白。
建国哥，别紧张！主持人小林是个圆脸姑娘，举着话筒冲他笑，等会儿我问你答，就像拉家常一样。她身后的摄像机正缓缓转动，镜头里，一行行茶苗顺着山势铺展开，像绿色的波浪。
直播在三点准时开始。小林对着镜头挥手：直播间的家人们下午好！今天我们来到了海拔800米的青山村茶园，大家看我身后——镜头转向远处的云海，弹幕突然热闹起来：
【这是哪里？仙境啊！】
【这茶叶看着就新鲜！】
【主播什么时候上链接？】
小林笑着举起鲜叶：家人们别急！咱们先看看这茶叶是怎么种出来的。她把话筒递到建国面前，建国哥，听说您这片茶园从来不用农药化肥？
建国喉咙发紧，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赵德山在镜头外给他使眼色，他深吸一口气，指着茶苗根部的杂草：你看这草，都是人工拔的。虫少的时候就用粘虫板，实在不行就手捉他越说越顺，说起去年冬天给茶树施有机肥，说起春天凌晨四点起来采茶，咱这茶喝着放心，都是山泉水浇出来的。
【手工除草？太不容易了！】
【给大叔点赞！】
【这才是真正的生态茶！】
小林眼睛一亮：家人们听见了吗？纯生态种植！现在我们要现场采一芽一叶，让大家看看这鲜叶品质！她拉着建国走到茶丛边，建国哥，给大家演示一下怎么采茶吧？
建国拿起茶篓，指尖在嫩芽上轻轻一捻，一芽一叶就落进篓里。他的动作快而稳，指尖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镜头拉近，鲜叶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叶芽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这手法一看就是老把式！】
【我奶奶说，好茶叶就得这么采！】
【价格多少？我要买！】
小林看了眼弹幕，对着镜头比了个：家人们，今天咱们预售的春茶分三种规格——特级明前茶388元一斤，一级雨前茶268元一斤，还有实惠装的口粮茶168元一斤。现在下单，48小时内顺丰冷链发货，保证大家喝到最新鲜的春茶！
她话音刚落，助理小王举着牌子走进镜头：上链接！1号链接特级，2号链接一级，3号链接口粮茶！
建国看着屏幕上的订单数噌噌往上涨，眼睛有点发花。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爹去镇上卖茶，蹲在路边等一整天，最多卖出去几斤。而现在，不过几分钟，订单已经跳到了三位数。
建国哥，您看！小林把手机递给他，屏幕上弹出一条私信，是个头像带着茶企logo的用户：我是江南茶商协会的，想跟您谈长期合作，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建国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茶篓里的鲜叶撒了几片在地上。他弯腰去捡，眼泪掉在叶芽上，和露水混在了一起。
直播结束时，太阳已经西斜。白色依维柯的车窗里透出灯光，王干事正在清点订单：特级茶预售了58斤，一级120斤，口粮茶230斤总销售额差不多十万块！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赵德山拍着大腿笑：我说啥来着！咱这好茶就该卖个好价钱！建国站在人群外，望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山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
建国哥，王干事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今晚回去整理一下茶园信息，明天我让县里的检测车过来，给茶叶做个农残检测。有了检测报告，以后卖茶更有底气。他看着建国手里的营养液箱子，这东西效果好的话，明年全村推广。
建国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王干事，我能问个事不？
你说。
那直播能回看不？我想让俺闺女看看。
他女儿在县城读高中，周末才能回家。去年春茶歉收，他没敢跟女儿说家里的难处，女儿打电话问学费够不够，他总是说够够的，你安心读书。
王干事掏出手机，点开直播回放：你看，这是你采茶的镜头，多精神！
建国凑近屏幕，看着自己穿着蓝布褂子站在茶园里，对着镜头说咱这茶喝着放心，眼眶又热了。他掏出老年机，小心翼翼地记下回放链接，想等女儿周末回来，让她用学校的电脑看看——她爹不是只会刨地的农民，也能站在镜头前，把家乡的茶叶卖到全国各地。
夜幕降临时，建国提着半篓鲜叶往家走。山路两旁的映山红开得正艳，晚风吹过，送来阵阵花香。他路过村头的小卖部，老板娘探出头喊：建国，你家茶上电视了！我孙子在手机上看见你了！
他笑着点头，心里甜滋滋的。走到家门口，发现灯亮着——女儿提前回来了。女儿小敏从屋里跑出来，手里举着手机，我们班同学都看你直播了！说你是茶园网红
建国接过女儿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咂咂嘴：还是咱自家的茶好喝。小敏打开手机里的订单页面：爹，你看，我帮你把同学家长的订单都统计好了，一共23斤呢！
灯光下，女儿的脸映得通红。建国突然发现，女儿长大了，知道帮家里操心了。他想起去年冬天，女儿偷偷把压岁钱塞在他枕头下，纸条上写着：爹，别太累了。
小敏，建国放下茶杯，爹想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
等你高中毕业，考农业大学呗？学学怎么种茶，以后回来帮爹。
小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爹，我早就想好了！我要学农产品电商，以后不光卖咱村的茶，还要把山里的核桃、板栗都卖到全国各地去！
窗外的月光洒进屋里，落在父女俩的笑脸上。远处的山村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着茶园里的虫鸣，像一首温柔的夜曲。
几天后，县里的检测报告出来了——各项指标均优于国家标准。王干事把报告复印件贴在村委会的宣传栏上，村民们围着看，啧啧称奇：咱这茶真的一点农药都没有？
赵德山拍着胸脯说：那还有假！以后咱村的茶就叫青山云雾生态茶，咱自己注册商标！他掏出手机给乡长发微信：书记，我们村想建个茶叶加工厂，您给批点项目资金呗？
春茶开采那天，全村人都上山帮忙。太阳刚出山，茶园里就响起了采茶歌。建国站在最高处的茶丛边，看着村民们戴着斗笠、挎着茶篓，像蝴蝶一样在绿色的波浪里穿梭。
远处的直播车又开来了，这次王干事带来了新设备：建国哥，今天咱们直播制茶全过程！从鲜叶萎凋到炒青揉捻，让家人们看看咱这茶是怎么做出来的！
镜头前，建国系着白围裙，站在电炒锅前翻炒鲜叶。茶叶的清香随着热气升腾，飘得满村都是。弹幕里有人问：
【大叔，炒茶累不累？】
建国擦了把汗，对着镜头笑：累，但心里甜。
是啊，心里甜。他想起爹临终前的话，想起女儿的笑脸，想起直播间里闪动的订单，想起那些素未谋面却愿意相信他的陌生人。这甜味，比最好的春茶还要醇厚，还要绵长。
炒好的茶叶装进包装袋，贴上青山云雾生态茶的标签。王干事递给他一张快递单：建国哥，第一单寄到北京，客户备注说要送给援鄂的医生。
建国接过快递单，工工整整地写下地址。窗外，春风拂过茶园，送来阵阵林涛。他仿佛看见，那些绿色的茶叶乘着春风，乘着网络的翅膀，飞向了全国各地，飞向了那些需要温暖和慰藉的人们手中。
山路上，又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这次，是邻村的茶农来请教营养液的用法。建国笑着迎上去，递过一杯刚沏好的春茶：来，尝尝！这可是咱青山村的味道。
茶香袅袅，在山谷里久久回荡。这春天的声音，是希望的声音，是奋斗的声音，是大山里的人们，用双手和汗水，敲开幸福之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