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坳的灯火,果然像地里长出的星星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它们不仅照亮了辛勤耕耘的夜晚,照亮了充满希望的黎明,更照亮了赵家坳人通往幸福未来的道路。那歌谣,也真的长出了希望,长出了未来,长出了一代又一代人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奋斗不止的动人故事。它将继续传唱下去,伴随着赵家坳,走向更加辉煌灿烂的明天。而那颗最初的种子,早已在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长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迎风而立,生生不息。
一、灯火深处的回响
赵家坳的夜,是被灯火唤醒的。
二十年前,这里还是湘西边陲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山村。土坯房在山坳里蜷着身子,煤油灯豆大的光在窗纸上摇晃,像风中残烛。那时的赵老汉常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望着黑黢黢的山影叹气:这鬼地方,啥时候才能亮堂起来?
如今,老汉的坟头已长满青草,但他念叨的,正以燎原之势漫过赵家坳的每一寸土地。
腊月二十九的夜晚,我站在新修的观景台上,看见灯火从山脚一直爬到云端。青砖黛瓦的民宿群落里,暖黄的灯光透过雕花窗棂漏出来,与远处稻田里的太阳能杀虫灯连成一片星河。山腰的茶叶加工厂还亮着灯,机器的嗡鸣裹着炒茶的清香飘过来,混着村口年货市集的喧闹——卖腊肉的王婶正用微信收款,二维码在灯笼红光里闪着微光;穿汉服的小姑娘举着糖葫芦跑过,灯笼穗子扫过乡村振兴示范户的牌匾。
后生,进来喝杯茶不?身后传来沙哑的嗓音。转身看见个穿深蓝色工装的老人,手里攥着个搪瓷缸,茶渍在缸壁上洇出深色的圈。是村支书赵永福,七十岁的人了,头发白了大半,腰杆却挺得笔直,像村口那棵老杉树。
跟着他往村委会走,路过文化广场时,听见排练室里飘出熟悉的调子:月亮出来亮堂堂,照得山坡茶树香是赵家坳的老歌谣《茶山调》。推开门,十几个穿蓝布衫的婶子正跟着电子琴伴奏排练,领头的是村小学退休教师陈桂英。她见我们进来,停下手里的指挥棒笑道:赵书记,明晚村晚的压轴戏就看我们的啦!
可别掉链子哦。赵永福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缸底为人民服务的字样磨得发亮,记得五八年唱这歌的时候,煤油灯都舍不得点,就着月光排。现在倒好,空调开着,电子琴弹着,连伴奏都是网上下载的。
陈桂英眯起眼笑:那时候你还是领唱呢,嗓子亮得像铜钟。现在咋不唱了?
老了老了,赵永福摆摆手,眼角皱纹堆成山,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他望向窗外,灯火在他浑浊的瞳孔里跳动,当年修水电站那年,你还记得不?为了拉电线,全村人在山里砍了三天树,肩膀都磨破了。通电那晚,全村人挤在晒谷场看14寸的黑白电视,《新闻联播》都看得津津有味。
咋不记得?陈桂英的记忆被点燃了,你家二小子非要摸电视屏幕,说要抓里面的主持人,把你气得追着他打。现在他倒成了大老板,给村里捐了三个光伏路灯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摩挲老照片似的,把往事从时光的尘埃里翻拣出来。我望着墙上挂着的新旧对比图:左边是2000年的赵家坳,土坯房挤在乱石堆里,唯一的是踩出来的泥坑;右边是2023年的赵家坳,青石板路蜿蜒到山顶,光伏板在梯田上拼出蓝色的海,民宿的玻璃幕墙映着雪山。
变化大吧?赵永福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忽然从抽屉里翻出个牛皮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二十几个年轻人站在土坡上,身后是刚立起来的木制电线杆,每个人都笑得露出白牙,其中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青年,眉眼间和现在的赵永福重合。
这是1985年,村里第一次通电那天照的。他指着照片边缘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这是桂英老师,那时候还是代课老师呢,为了让学生用上电灯,天天往乡里跑申请变压器。
陈桂英接过照片,指尖轻轻拂过影像:那天晚上,我在教室留到半夜,看着白炽灯把课桌上的木纹照得清清楚楚,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油灯下看书,鼻孔里都是黑的
排练室的歌声又响起来,还是那首《茶山调》,但调子变得轻快了,混着电子琴的和弦,像山涧水流过鹅卵石。赵永福跟着轻轻打拍子,嘴唇翕动着,仿佛在咀嚼那些埋在时光褶皱里的音符。
月亮出来亮堂堂,照得山坡茶树香
这旋律像条隐秘的线索,串起了赵家坳的年轮。陈桂英说,这歌谣至少传了三代人,最早是山里的货郎编的,后来成了茶农采茶时的号子。她小时候跟着娘上山采茶,娘就教她唱这歌,调子慢悠悠的,像采茶人的脚步,一瓣一瓣把日子掰碎了唱。
那时候唱照得山坡茶树香,其实是闻不到啥香味的。陈桂英给我泡了杯新采的云雾茶,茶汤在玻璃杯里泛着淡绿的光,五十年代的茶树都是老品种,矮矮趴趴的,一亩地采不了三斤茶。春天最怕倒春寒,芽头冻坏了,一年的收成就没了。
她放下茶杯,领我往村史馆走。馆里陈列着件奇怪的东西:半块锈迹斑斑的铁家伙,形状像个被啃过的月亮。这是揉茶机,陈桂英用手指敲了敲铁皮,1978年村里凑钱买的,算是第一个现代化设备。以前揉茶全靠手揉,一揉就是半夜,胳膊肿得像发面馒头。有了这机器,效率提高十倍,可把大家乐坏了。
墙上的老照片记录着那个场景:几个戴白毛巾的男人围着揉茶机,机器轰隆隆转着,茶叶末子飞起来,落在他们黝黑的脸上。照片下面压着张泛黄的工分簿,上面记着:赵永福,揉茶工,10分工,折合人民币08元。
那时候以为有了揉茶机就到顶了,陈桂英笑,哪想到现在都用上智能化生产线了。她指着馆中央的玻璃展柜,里面摆着套银色的茶具,旁边是个巴掌大的芯片,这是村里去年引进的智能采茶机,带gps定位的,采下来的茶叶直接通过管道送进清洁车间,还能自动分拣等级。
正说着,门被推开,个穿冲锋衣的年轻人闯进来,怀里抱着个无人机,螺旋桨还在嗡嗡转。陈老师,我把茶山的航拍视频导出来了!他把笔记本电脑往桌上一放,屏幕上立刻跳出连绵的绿色波浪——那是赵家坳的万亩茶园,一行行茶树像被梳过的绿头发,在海拔800米的山坡上铺展开,太阳能杀虫灯在茶垄间闪着蓝光,像落在绿绒毯上的星星。
这是我儿子,叫赵星,在城里学的数字农业。陈桂英眼里闪着骄傲的光,去年非要回来种茶,说要搞什么智慧茶园
赵星挠挠头,露出腼腆的笑:陈老师,不是非要回来,是必须回来。他点开个数据监控页面,上面跳动着实时数据:土壤湿度28,空气温度18c,光照强度勒克斯。您看,通过物联网设备,我们能精准控制每块茶园的水肥,病虫害预警提前72小时,产量比传统种植提高30,农药用量减少60。
说这些我听不懂。陈桂英嗔怪地看他一眼,我只知道你这娃子,小时候在茶山上追蝴蝶,把我刚栽的茶苗踩坏了一大片,被你爹追着打。
赵星脸一红,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咋能忘?陈桂英的手指轻轻点在屏幕上那片绿色的海洋,你爹就是为了这片茶山走的。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窗外的鞭炮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茶山调》的旋律还在远处飘着,像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我想起赵永福说过,陈桂英的丈夫老周,是1998年那场山洪里牺牲的。当时他是村茶厂的厂长,为了抢救刚收的春茶,被冲进了河里,连尸首都没找到。
那天他本来要去医院检查的,陈桂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前一天咳血了,我让他别去厂里,他说春茶金贵,耽误不起。走之前还哼着《茶山调》,就是这个调子她忽然捂住嘴,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玻璃展柜上,晕开一小片水雾。
赵星默默递给她一张纸巾,然后点开另一个视频文件:无人机镜头下,茶园中央立着块巨大的电子屏,正滚动播放着老周的照片。妈,下个月茶文化节,我们准备给爸立个铜像,就放在茶园观景台
别搞那些虚的。陈桂英抹了把脸,重新挺直脊背,把茶种好,让更多人喝到赵家坳的茶,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她看向窗外,暮色正在酝酿一场盛大的星空,你爹常说,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回报。这茶园就是他种下的种子,现在不是长成大树了吗?
视频里的茶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有智能温室的灯光亮着,像大地睁开的眼睛。赵星把无人机的电池卸下来充电,显示屏的光照亮他年轻的脸庞,和照片上老周的眉眼慢慢重合。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赵家坳的灯火越来越亮——那是因为每一盏灯下,都有人在把自己的影子种进土里,等着它长出新的光。
大年初一的清晨,我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惊醒。推开民宿的木窗,看见赵家坳笼罩在淡蓝色的炊烟里,远处的雪山在朝阳下泛着金红的光。赵永福说要带我去看赵家坳的根,我们沿着青石板路往山后走,路过梯田时,看见几个戴斗笠的人正在劳作。
大年初一就下地?我有些惊讶。
是育茶苗呢。赵永福指着田里的塑料大棚,这是我们和农大合作培育的新品种,叫雪峰2号,耐寒抗旱,品质比老品种好得多。他朝田里喊了声:建国,歇会儿!
田里的人直起身,摘下斗笠擦汗——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有几道被树枝划破的疤,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赵书记,您来啦!他扛起锄头往埂上走,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新鲜的泥。
这是赵建国,我们村的种茶能手。赵永福介绍道,以前在广东打工,五年前回来的。
可不是嘛。赵建国蹲在田埂上,从烟盒里抖出支烟,那时候在电子厂流水线,一天干十二个小时,眼睛都熬红了,一个月才挣三千块。哪像现在,守着自家茶园,一年能挣十几万。
还娶了个大学生媳妇呢!赵永福拍着他的肩膀笑,人家城里姑娘,放着白领不当,跑来跟你种茶。
赵建国挠挠头,嘿嘿笑着不说话。远处大棚里走出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手里拿着个记录本,看见我们便挥挥手。那就是他媳妇,李梅,农大茶学硕士。赵永福说。
李梅走过来,鞋上沾着泥,却掩不住眉眼间的书卷气。赵书记早。她把记录本递给建国,第三棚的湿度有点高,通风口再开大些。然后转向我们:这是培育的早生种,比普通品种提前二十天采茶,能赶上清明前的高价期。
当初你爸妈同意你嫁来山里?我忍不住问。
李梅笑了,眼角弯成月牙:我第一次来赵家坳是五年前,跟着导师来做调研。那天住在建国哥家,晚上停电了,他点了盏煤油灯给我照明。我看着灯光在茶篓上晃,听着窗外的《茶山调》,忽然觉得这才是我要的生活。她蹲下身,拨开茶苗上的塑料膜,露出嫩绿的芽尖,你看这新芽,在土里埋了那么久,就为了春天拱出来。我们年轻人回来,不也一样吗?
赵永福望着这对年轻夫妻,眼里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后生可畏啊。他感慨道,想当年我年轻时,村里穷得叮当响,姑娘都往外嫁,后生都往外跑。1990年那阵子,全村三百多口人,出去打工的就有一百多。我去广东找过娃子,在火车站广场睡了三晚,看着那些背着蛇皮袋的年轻人,心里像被针扎似的
现在不一样了。李梅把一捧刚采的芽尖放进玻璃罐,去年我们村回来八个大学生,有搞电商的,有做民宿设计的,还有像建国哥这样返乡创业的。上个月县农业局来统计,我们村的青年返乡率在全省都排得上号呢。
正说着,山路上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一个戴头盔的小伙子停在田埂边,从后备箱里搬出个泡沫箱:建国哥,您订的茶苗营养液到了!箱子上印着冷链运输的字样,里面的冰袋还冒着寒气。
谢啦,小张!建国接过箱子,回头请你喝酒。
没问题!小伙子调转车头,头盔上的反光镜闪过一道光,对了,赵书记,下午乡里的直播车要来,说是帮我们卖春茶预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