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山脚,问心殿。
这座大殿通体由黑玄石砌成,没有窗户,只有两扇高达三丈的青铜巨门洞开着。大殿内部光线昏暗,只有数十根粗大的蜡烛在角落里静静燃烧,散发出一种带着檀香与草药混合味道的烟气。
这味道并不难闻,却让人莫名地感到胸闷气短,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昨日通过灵根测试的数百名候补外门弟子,此刻正整整齐齐地站在大殿中央。
没有了昨日广场上的喧哗与侥幸,今天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都低垂着头,双手束在身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象一只温顺的小绵羊。
因为在大殿的正前方,悬挂着一面古朴的铜镜。
铜镜下方,是一座刻满了繁复阵纹的圆形石台——问心台。
“修仙,修的是身,更是心。”
负责今日考核的依旧是昨日那位面容冷硬的执事。他站在阴影里,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威严。
“灵根决定了你们能飞多高,而心性,决定了你们能活多久,以及……会不会成为祸害。”
执事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此乃问心阵,配合鉴魔镜,可照见尔等心中是否有奸邪之念,是否有不可告人的过去。切记,阵法之前,唯诚可破。若有半句虚言,阵法反噬下,轻则神魂受损变成痴呆,重则当场毙命。”
“变成痴呆”四个字一出,人群中不少人明显哆嗦了一下。
夏知秋站在人群中,感觉手心里的汗已经把衣袖都浸湿了。他下意识地想要抱紧怀里的东西,却发现怀里空空如也——那个“宝贝”夜壶被勒令留在殿外,由杂役看管。
没了那个“护身符”,他觉得更加不安。
“开始吧。念到名字的上台。”
考核开始。
第一个上台的,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少爷。昨日测灵根时,他是下品三灵根,虽然不算太好,但胜在家里有钱,打点了不少。
此刻,他强作镇定地站在问心台上。
嗡——
脚下的阵纹亮起,一道柔和的白光将他笼罩。头顶的铜镜也投下一束淡淡的光柱。
“姓名,来历,为何修仙。”执事冷冷地发问。
“弟……弟子陈富贵,越国陈家庄人。”少年咽了口唾沫,大声说道,“修仙是为了……为了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为了守护苍生!”
话音刚落。
原本柔和的白光突然快速闪铄起来,变成了刺眼的红光。头顶的铜镜中,更是浮现出一团浑浊的黑气。
“啊!”
陈富贵突然惨叫一声,象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整个人跪倒在地,浑身抽搐。
执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满口谎言。你身上背着人命官司,且修仙只是为了贪图享乐、欺压良善。斩妖除魔?你也配?”
“仙师饶命!仙师饶命!那丫鬟是自己跳井的,不关我事啊……”陈富贵痛哭流涕,心理防线瞬间崩塌。
“拖出去。”执事一挥袖,“革除资格,永不录用。”
两名如狼似虎的执法弟子冲上来,像拖死狗一样把陈富贵拖了出去。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有些人的脸色惨白,有些人惊叹这阵法……真的能读心!哪怕是心里那一丁点的小九九,在仙家手段面前也无所遁形。
接下来的过程,简直是一场公开的处刑。
有人隐瞒了自己是别派卧底,被当场废去灵根;有人隐瞒了自己杀人的过去,被直接赶走;还有个想混进来的魔修探子,刚一上台,铜镜就射出一道金光,直接将其轰个半死。
不到半个时辰,原本的三百多人,竟然被刷下去了一成。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
“下一个,夏知秋。”
名字响起。
夏知秋深吸一口气,感觉双腿象是灌了铅。
“别怕,别怕。”身后,李天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实话实说就行。你那点破事,除了穷,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虽然这话不好听,但夏知秋心里却莫名一定。是啊,我除了穷,我怕什么?
他走上问心台。
白光笼罩。那种感觉很奇妙,象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他的五脏六腑,甚至在翻阅他的记忆。
“姓名,来历,为何修仙。”执事例行公事。
夏知秋抬起头,虽然眼神还有些怯懦,但声音却很清淅:
“我叫夏知秋,是个孤儿,只有个继母,被继母赶走后给大户人家放牛,之后又在青山城要饭。”
“我修仙……是因为我不想再挨饿了。我不想再被人随意打骂,不想在下雪天连个避冷的地方都没有。我想活得象个人,如果能顺便帮帮象我一样的人,那就更好了。”
说完,他紧张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种可怕的红色闪光。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脚下的白光变得更加纯净、稳定,如同凝固的羊脂玉。头顶的铜镜也投下一片清澈的蓝光,没有任何杂质。
执事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心性纯良,虽有执念,却无恶念。”
执事点了点头,在手中的玉简上重重一点,“这就是所谓的赤子之心。很好,夏知秋,过。”
夏知秋猛地睁开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片纯净的光芒。
过了?
没有斩妖除魔的口号,没有拯救苍生的大愿,只是想吃饱饭,竟然也过了?
“多谢仙师!”
夏知秋激动得有些同手同脚地走下台,站在了那片像征着“通过”的局域。他回头看向还没上台的李天,眼中满是鼓励。
“下一个,李天。”
李天整了整衣领,打着哈欠走上了问心台。
执事立刻坐直了身体。对于这个“重点教导”对象,他可是被叮嘱要格外关注。这种来历不明、举止怪异的人,最容易在这一关出问题。
嗡——
阵法激活。
李天站在光芒中,感觉有一股微弱的神识力量试图钻进他的识海。
“呵,就这?”
李天心中偷笑,虽然蚍蜉撼树,但也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姓名,来历,为何修仙。”执事紧紧盯着铜镜。
李天眨了眨眼,一脸真诚地说道:
“我叫李天。来历嘛……我原本是个绝世大能,住在天上的宫殿里,后来因为没吃肉夹馍,渡劫失败后才跑这里来玩……哎哎,别瞪眼,开玩笑的。”
看着执事就要发飙,李天赶紧改口,语气变得悲痛欲绝:
“其实我是个流浪汉。从小脑袋受过伤,记不清家在哪了。一路乞讨到青山城,差点饿死。”
脚下的阵法闪铄了一下,居然维持在了白色——判定为“大致属实”。
执事皱了皱眉,继续追问:“为何修仙?”
李天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沧桑,随后又淡然一笑,一本正经的说:
“弟子曾见花开花落,见过人间离合。求的,或许不是跳出轮回,而是想弄明白,这花为何要开,人为何要合。修仙,也许能给我一个答案。”
说到这里,李天抬头看着执事,非常认真地补了一句:“还有就是,听说青云宗包吃包住。我想以后顿顿都能吃上热乎的肉夹馍,不想再抢别人的冷馒头了。”
轰。
话音刚落,阵法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大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是要变红了吗?是魔门奸细要现形了吗?
然而,阵法的光芒并没有变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灰色。
那是混乱的颜色。
头顶的“鉴魔镜”也没有射出攻击金光,而是镜面如水波般疯狂颤斗,仿佛这面镜子本身都困惑了。它检测不到恶意,但也检测不出真假。
它看到的是一片混沌,是错乱的记忆碎片,是极度的悲伤和极度的欢悦交织在一起的情绪。
唯独,没有对青云宗的害人之心。
执事愣住了。
他主持问心考核二十年,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不是黑色的恶念,也不是红色的谎言,而是一团灰色的……浆糊?
“这……”执事转头看向侧殿的阴影处。
那里坐着几位负责监察的长老。
“此人神魂有异。”一道苍老的声音传音入密,“象是受过极大的刺激,导致心智失常。但他所言,应当是出自本心,并无虚假。”
“那……收还是不收?”执事有些尤豫,“这人是个疯子。”
“收。”
另一道声音响起,“虽然疯癫,但并无魔气。且他心思单纯,只要给口饭吃便能安抚。若是将这种心智不全却身怀天赋灵根之人赶下山,万一被魔道妖人利用,反倒成了大患。不如留在宗内,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给他记个心性混沌,需严加监管,扔到杂务繁重的地方磨一磨性子。”
执事得到了指示。
他回过头,看着还在那儿对着铜镜做鬼脸的李天,心中一阵无语。这哪里是招弟子,简直是招了个祖宗。
“李天。”
执事沉声道,“阵法判定,你虽言语颠倒,但无奸邪之心。”
“过。”
只有一个字,却显得格外勉强。
“过啦?哈哈!”
李天高兴地拍了拍大腿,转身就走,嘴里还嚷嚷着,“我就说我是大大的好人!这镜子果然是个识货的宝贝,比那块破石头强多了!”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夏知秋身边,一把搂住还在发愣的少年的肩膀:“怎么样?我都说了没问题。只要你心里想着吃,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夏知秋看着李天那张笑嘻嘻的脸,又看了看台上还在微微颤斗的铜镜,心情极其复杂。
他总觉得,宗门把李大哥收进来,可能是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安静!”
随着最后一名弟子考核结束,执事站起身来,大殿内的气氛重新变得凝重。
“考核结束。”
执事看着站成两列的人群。左边是两百六十多名通过者,右边是几十名垂头丧气的淘汰者。
“通过者,即刻前往外事堂领取身份令牌与宗门法衣。”
“现在你们正式成为了青云宗的外门弟子。但切记,这只是开始。仙路漫漫,一步一劫,望尔等好自为之。”
随着大殿的青铜巨门缓缓关闭,将被淘汰者的哭喊声隔绝在身后。
大殿内,只剩下通过考核的少年们。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眼中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刚才那场“拷问”的后怕。
夏知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终于,进来了。
而李天则是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最后目光落在了大殿深处供奉的那尊祖师爷雕像上。
那雕像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手里拿着一把拂尘。
李天看着雕像,突然撇了撇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
“这就是青云子那个小杂毛?怎么雕得比本人还丑……这眉毛都没雕对,这小子当年明明是个秃眉毛……”
“李大哥,你说什么?”夏知秋凑过来问。
“没什么。”
李天嘿嘿一笑,眼神清澈,“我说咱祖师爷长得真慈祥。走,咱们领衣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