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俊站在候车大厅的玻璃幕墙前,手里攥着两张车票。冬日的晨光穿过巨大的玻璃,在地面上铺开一片冷冽的明亮。大厅里人来人往,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脚步匆匆,广播里不时响起列车信息,声音在挑高的空间里回荡出一种空旷的回音。
“可俊。”
他转过身,看见苏怡拖着一个银色行李箱走过来。她穿着浅灰色的长款羽绒服,系着那条他去年送她的红色围巾,脸上化了淡妆,但眼睛下的青黑遮不住。
“票取好了。”李可俊把其中一张递给她。
苏怡接过,看了眼票面信息:“十点二十五发车……还有一个小时。”
“嗯。”
两人之间有种奇怪的沉默。不像争吵后的冷战,也不像热恋时的黏腻,更像两个走了很远路的人,终于停下脚步,发现彼此都已经疲惫不堪,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走。
他们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窗外可以看见轨道,一列白色的动车缓缓驶入站台,像一条安静的银蛇。
“你东西都带齐了?”李可俊问。
“就这些。”苏怡拍了拍行李箱,“宿舍的已经寄回家了。剩下的……也没什么好带的。”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在远处滚动的大屏幕上,车次信息一行行闪过,红字绿字,像某种无法解读的密码。
“昨晚没睡好?”他问。
“睡了三个小时。”苏怡转过头看他,“你呢?”
“没睡。”
两人又沉默了。李可俊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递给她。她接过来,拧开,热气冒出来,带着淡淡的红枣味——是她以前常泡给他喝的那种。
“可俊,”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还记不记得,高二那年,我们在网球场上第一次说话?”
李可俊愣了一下。记忆像被突然掀开的相册,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猛地扑到眼前——网球在阳光下划出黄色弧线,他刚打完一场,汗流浃背地在那里大喊一句我是夜神月。然后那个高一的小学妹走过来,吐槽道:“切,你要是夜神月,我还是l呢?”
“记得。”他说,“你当时说,l才不是我这样的。”
苏怡难得地笑了笑:“你那时候多中二啊,打完球满头大汗,还非要说自己是夜神月,然后还说自己是l。我说l才不会在太阳底下打网球,他应该躲在阴暗的房间里吃甜食。”
“然后你说,”李可俊接下去,“‘不过你确实有点像,黑眼圈都快赶上他了’。”
他们都笑了,但那笑声很快消散在空气里,留下更深的沉默。
“后来,”苏怡继续说,目光回到窗外,“你为了和我一起去边江学院,留级一年,改学美术。所有人都说你是不是疯了,只有我知道,你就是这么个人——认准一件事,就会一条路走到黑。”
广播响了,开始检票。人群动起来,往检票口汇集。
李可俊站起身,帮苏怡拉行李箱。两人随着人流往前走,刷身份证,过闸机,走到站台上。动车已经等在那里,车身上写着“和谐号”,干净得反光。
他们找到座位,在车厢中部。苏怡靠窗,李可俊坐在她旁边。列车缓缓启动,加速,窗外的站台开始后退,越来越快,最后变成模糊的色块。
城市在车窗外飞速倒退——高楼、桥梁、远处的山峦,一切都在晨光中镀上一层淡金。李可俊看着这个他生活了七年的城市渐行渐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空荡。
列车开了三个小时。中间停了两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车厢里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的安静。大多数时间,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或者闭目养神。
但李可俊知道,这沉默不是平静,而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有些话,苏怡还没说。有些问题,他们还没面对。
中午十二点五十,列车驶入合州高铁站。
合州的天气比边江暖和些,阳光透过玻璃屋顶洒下来,大厅里明亮温暖。两人打车去苏怡家,一路上经过熟悉的街道——苏怡的高中,他们常去的奶茶店,还有那家卖教辅的书店,招牌换了新的,但店还在。
出租车在老城区停下。苏怡家的小区还是老样子,六层洋房楼,外墙爬着枯藤,春天时会开满紫藤花。他们提着行李上到三楼,苏怡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很安静,也很干净。玄关的鞋柜上摆着一家三口的合照——苏怡高三毕业时拍的,她穿着校服,笑得很灿烂,父母站在两旁,脸上满是骄傲。
“我爸妈去我姑家吃饭了,晚上才回来。”苏怡放下行李箱,“你饿吗?我给你煮点面。”
“不用麻烦。”
“不麻烦。”
苏怡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鸡蛋和挂面。李可俊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熟练地开火、烧水、打蛋。这个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人心酸——高三周末,他常来苏怡家复习,苏怡妈妈总会煮面给他们吃。后来上大学,每次回合州,苏怡也会这样给他煮面,在后来在边江的出租房内换成他给苏怡煮面。
仿佛一切都没变。
但一切都变了。
面很快煮好,两碗,每碗一个煎蛋,几片青菜。他们坐在餐桌前,沉默地吃着。阳光从阳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下午……你想做什么?”李可俊问。
苏怡放下筷子,看着他:“去学校看看吧。”
“学校?”
“嗯。我们的高中。”
李可俊怔了怔:“现在放假,能进去吗?”
“我联系了武老师,她说可以。”苏怡说,“她今天值班。”
武老师是当年高三的班主任,也是当年唯一支持李可俊改学美术的老师。她说过:“人生没有标准答案,能找到自己的路就是成功。”
“好。”他说。
吃完饭,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学校离家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冬天的午后很安静,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车驶过。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走到学校门口时,李可俊停下了脚步。
铁门还是那个铁门,重新刷了漆,看起来新了些。门卫室旁边贴着光荣榜,上面是去年高考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照片。操场上空荡荡的,因为是周六,没有学生。
“李可俊?苏怡?”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武老师从门卫室走出来,她老了些,头发白了不少,但笑容还是一样温暖。
“武老师。”两人同时开口。
“快进来快进来。”武老师笑着招手,“苏怡跟我说你们要回来看看,我特意等着呢。”
他们跟着武老师走进校园。放假期间的学校很空旷,教学楼静悄悄的,走廊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操场上的篮球架孤单地立着,网球场边的铁丝网锈迹斑斑。
“你们自己转转吧。”武老师说,“我就在办公室,有事找我。”
“谢谢老师。”
武老师摆摆手,往教学楼走去。李可俊和苏怡站在操场上,看着这个他们待了三年的地方。
跑道是新的塑胶跑道,七年前还是破破烂烂的。篮球架也换了新的,篮板上没了那些涂鸦。但远处的教学楼,墙上爬满的爬山虎,还有那棵老槐树,都还是老样子。
“去网球场看看?”苏怡说。
他们走向网球场。铁丝网上破了个洞,没人修补。场地上散落着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
“记得吗?”苏怡说,“你第一次教我打球,我连拍子都握不好。”
李可俊记得。苏怡穿着白色的运动裙,马尾辫随着动作甩来甩去,每打丢一个球就吐舌头。那天阳光很好,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耀眼。
“你后来打得比我好。”他说。
“因为你有耐心。”苏怡靠在铁丝网上,“一遍遍教我,从来不嫌我笨。”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风吹过空旷的操场,卷起地上的灰尘。
“可俊,”苏怡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奚非下葬那天,林如意找过我。”
李可俊转过头,心脏猛地一跳。
“她说什么了?”
苏怡看着他,眼神复杂:“她说,‘苏怡妹妹,可俊是个好男人,你要好好和他在一起’。我说我知道。然后她笑了,笑得……很悲伤。她说,‘那就好。’。”
李可俊闭上眼睛。他能想象那个场景——墓园里,林如意穿着黑衣服,对苏怡说这些话。那是在告别,用她自己的方式。
“我相信她。”苏怡继续说,“相信她是个好人,也相信你和她之间是清白的。但是……”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但是你们有秘密。很多很多秘密。秘密就像一堵墙,把我隔在外面。我看着你在墙那边,越走越远,越来越陌生。”
“苏怡……”李可俊想说什么,但苏怡抬手制止了他。
“让我说完。”她深吸一口气,“你这孩子气的冲动,还是和高中一样没变。当年为了和我同校,你留级改学美术;现在为了所谓的正义,你把自己卷进这么危险的事里。你总觉得你能保护所有人,可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她的眼泪涌上来,但她强忍着:“奚非就是被你这份‘想保护所有人’的冲动害死的。你明白吗?你给她希望,鼓励她考出来,却又让她看见你和我的感情,让她只能远远看着。最后……最后她还为了你……”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肩膀颤抖。
李可俊想抱住她,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他没有资格。苏怡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就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却把所有人都拖进了深渊。
过了很久,苏怡平静下来。她用袖子擦了擦脸,眼睛红肿,但眼神很清澈。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可俊,你有没有喜欢过奚非?”
这个问题,李可俊问过自己无数次。在奚非死后,在每个失眠的夜晚,在他看着那块兔子石头的时候。他想了无数种答案,但最终,他只能说出最真实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
苏怡看着他,等待解释。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李可俊说,声音沙哑,“我只知道,她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她让我看见了一些……一些我以前没看见的东西。贫穷,挣扎,但还有不屈的勇气。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幸运,也照出了我的无能。”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我知道,你是我爱的人。从十六岁到现在,一直都是。这和奚非无关,和林如意无关,和任何人都无关。只是……只是这七年,我们好像都变了。我变得让你看不懂,你变得让我不敢靠近。”
苏怡的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她没有擦。她让眼泪流着,在阳光下闪着光。
“是啊。”她轻声说,“七年。我们七年的感情,比不上你和奚非认识的几个月。”
“不是比不上。”李可俊说,“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和你在一起,是生活。”李可俊看着远处的教学楼,看着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走廊,“是早饭吃什么,周末看什么电影,未来计划去哪工作,什么时候结婚……是所有这些实实在在的、平凡的东西。”
他转过头,看着苏怡:“和奚非……是命运。是两个原本不会有交集的人,被某种力量推到一起,然后她的命运被我改变,我的命运也被她改变。这不是爱情,是……是债。是我欠她的。”
苏怡沉默了。阳光在她脸上移动,睫毛的阴影也跟着移动。操场上的风吹得更急,卷起一片尘土。
“所以你还要回去。”她说,不是问句,是陈述。
李可俊没说话。
“你还要回去完成你欠她的‘债’。”苏怡继续说,“哪怕可能会死,哪怕……哪怕会失去我。”
“我不想失去你。”李可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结婚,想……想所有那些平凡的未来。”
“那就留下来。”苏怡看着他,眼神里最后一丝希望闪烁,“今天就留下来。不回边江了。我们把所有事都放下,重新开始。”
这个诱惑太大了。留下来,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没有白明,没有陈锋,没有奚非的遗愿,没有林如意的嘱托。只有他和苏怡,像普通的情侣一样,规划着普通的未来。
有那么一瞬间,李可俊几乎要点头了。
他想到了苏怡父亲的话——“五十万”。这个数字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但他不能告诉苏怡。如果他告诉她,她会去找她父亲理论,会引发更大的矛盾。更重要的是,如果他连这个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说要给她幸福?
就在他要开口时,奚非的脸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不是死后的苍白,而是高中时在山里那个傍晚,她仰着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地说:“可俊哥,我一定会考上大学,一定会去边江找你。”
还有林如意,把u盘塞进他手里时,那种决绝的眼神:“如果我出事了,你就用这个。”
还有陈锋,在车里说的:“在边江,好人活不长。”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有了决定。
“苏怡,”他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给我时间。”
苏怡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是一年,也不是一个月。”李可俊继续说,“而是……等我真正能放下的时候。”
他握紧她的手:“我会回去,但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我会把该做的事做完——不是为了奚非,不是为了林如意,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我能心安理得地站在你面前,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现在可以全心全意地爱你’。”
苏怡的眼泪无声地流,但她没有抽回手。
“在那之前,”李可俊看着她,“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感到心脏一阵剧痛。但他知道,这是必须的。他不能一边拖着过去的债,一边抓着苏怡的手。那对谁都不公平。
“分开?”苏怡的声音在颤抖。
“不是分手。”李可俊赶紧说,“是……给我时间去整理。去把边江的事情处理好,把心里的结解开。等我整理好了,我会回来找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到那时候,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就重新开始。干干净净地,没有秘密地,开始。”
长久的沉默。风吹过空旷的操场,卷起枯叶,又放下。远处教学楼里传来隐约的钢琴声,不知道是谁在练习。
最后,苏怡点了点头,很轻,但很清晰。
“好。”她说,“我等你。”
她擦掉眼泪,挤出一个笑容:“但是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我要你学会珍惜自己的命,而不是总想着为别人拼命。”
“我答应你。”李可俊说,声音哽咽。
苏怡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李可俊打开,里面是一对简单的银戒指。
“我买的。”苏怡说,“不值钱,但……算是个信物。”
她拿起小的那枚,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又拿起大的那枚,递给李可俊。李可俊接过,戴在自己的手指上。银戒指微凉,但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戴上这个,”苏怡说,“记得有人在等你。”
“我会记得。”
他们相视而笑,眼里都含着泪。这一刻,所有误解、争吵、猜忌都暂时退去,只剩下最纯粹的感情——七年时光沉淀下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眷恋。
“走吧。”苏怡说,“该回家了。晚上我爸妈回来,一起吃顿饭。我会跟他们说……说你工作忙,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谢谢你。”
“不用谢。”苏怡挽住他的手臂,“因为等你回来的时候,你要连本带利还给我。”
他们走出网球场,穿过操场。夕阳开始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这次,两个影子紧紧挨着,没有再分开。
走到校门口时,武老师从办公室窗户探出头:“要走了?”
“嗯,武老师再见。”苏怡挥手。
“你们俩啊,”武老师笑着说,“要好好的。李可俊,好好对苏怡,这么好的女孩可不多。”
“我会的。”李可俊郑重地说。
走出校门,铁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街道上华灯初上,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温暖的光晕在冬日的黄昏里晕开。
苏怡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给李可俊。
是他们高二时的合照。在学校的艺术节上,他刚表演完吉他弹唱,苏怡跑上台给他送花。照片里,他满头大汗,抱着吉他傻笑,苏怡站在旁边,脸红红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时候多好。”苏怡轻声说,“什么都没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有。”
李可俊看着照片,心里涌起一阵酸楚。那时候的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未来,甚至不确定能不能考上同一所大学。但他们有彼此,有那种不计后果的勇气,有那种相信一切都会好的天真。
“等我回来,”他说,“我们会比那时候更好。”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李可俊看着她,“因为我经历过最坏的事,所以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因为你等了我七年,所以我不会再让你等更久。”
苏怡的眼睛又红了,但她笑了,那笑容温暖明亮:“好,我信你。”
“嗯。”李可俊说,“不是承诺永远在一起,而是……无论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我都会永远记得你,记得今天。”
苏怡把头靠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那你一定要回来。”
“我答应你。”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天空变成深紫色,星星开始稀疏地出现。合州的冬夜很冷,但两个人靠在一起,体温互相传递,竟也不觉得寒冷。
他们慢慢走回家,像一对普通的情侣,像这世界上任何一对相爱了七年、经历过分分合合、最终决定继续走下去的恋人。
只是李可俊知道,有些承诺很重。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就不能回头。
但至少此刻,在这个他们爱情开始的城市,在黄昏的街道上,他可以暂时忘记一切,只是牵着苏怡的手,走完这一段回家的路。
至于明天——明天的事,就交给明天吧。
他握紧苏怡的手,她的手温暖柔软,像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牵起时一样。
也许,这就是够了。
也许,他真的可以做完该做的事,然后回来,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银戒指在路灯下闪着微光,像一个无声的誓言,一个关于未来的约定。
他会回来的。
带着清白的过去,和清晰的未来。
回到苏怡身边,回到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