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结束后的掌声还在体育馆内隐约回荡时,李可俊已经抱着吉他走下舞台。
后台乱糟糟的,工作人员在收拾器材,其他乐队的成员在卸妆换衣服,空气里混杂着汗水、化妆品和香烟的味道。酷猫拍拍李可俊的肩膀:“辛苦了。走吧,吃火锅去,压压惊。”
“老周车在哪儿?”阿ken一边摘效果器一边问。
“后门停车场。”老周拎起鼓棒包,“赶紧撤,这地方我是一分钟不想多待。”
四个人从后门溜出去,穿过昏暗的通道,来到停车场。老周那辆白色面包停在角落,车身上落了一层薄灰。大家默默上车,老周发动引擎,暖气慢慢涌出,车窗上凝出一层白雾。
车子驶出停车场,融入深夜的车流。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电台低低的背景音。酷猫忽然开口:“刚才那首《老东西》……你真是唱嗨了。”
李可俊看着窗外没说话。街灯的光影一道一道划过他的脸。
“白明就在台下。”老周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你不怕?”
“怕什么。”李可俊声音有点哑,“他还能在三千人面前把我拽下来?”
“现在不能。”阿ken小声接话,“出了这门就不一定了。”
没人再说话。车子拐进一条小街,停在“辣六鲜老火锅”门口。这家店开了十几年,这个点依然亮着灯,热气从门缝里往外冒。
店里人不多,他们选了最里面的卡座。红油锅底很快沸腾起来,辣椒和牛油的味道翻滚着往上涌,熏得人眼睛发热。
“啤的还是白的?”老周问。
“啤的吧。”酷猫说,“明天还得排练。”
“排什么练?”老周笑了,“今天唱成这样,还有明天?”
这话让气氛凝固了一秒。李可俊拿起菜单:“先点菜。”
毛肚、黄喉、鸭肠、牛肉、白菜、豆腐……点完菜,老周还是叫了两箱啤酒。“压压惊。”他说。
酒先上来了。绿色的玻璃瓶,瓶身上凝着细密的水珠。老周用开瓶器撬开四瓶,一人面前摆一瓶。
“第一杯,”老周举起瓶子,“敬还活着。”
这话说得有点重,但没人笑。四个玻璃瓶在空中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李可俊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胸口那股燥热。
菜上来了,红油锅里翻滚着食材。大家闷头吃了一会儿,直到酒精开始起作用,气氛才稍微松动。
“说真的,”酷猫涮了片毛肚,“你今天唱到最后,我手心全是汗。”
“我也是。”阿ken小声说,“特别是那句‘锈蚀的权杖’……我差点不敢弹伴奏。”
李可俊又喝了一口酒:“歌词而已。”
“歌词而已?”老周放下筷子,“台下坐的是谁你心里清楚。白明鼓掌的样子我看见了——笑是笑着,眼神能杀人。”
“那就让他杀。”李可俊说。
这话让桌上安静下来。火锅咕嘟咕嘟地滚着,红油翻滚,像某种不安的情绪。老周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得有点苦:“行,你有种。”
他又开了一轮酒。这次没人推辞。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结束时快十二点了,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偶尔驶过的出租车。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干燥寒冷的地面上晃动。
“明天什么安排?”老周问。
“睡觉。”酷猫伸了个懒腰,“睡到自然醒。”
“可俊呢?”
李可俊正要说话,脚步突然停住了。
街对面,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阴影里。车窗是深色的,看不清里面,但能看见排气管冒出的白气——车没熄火。
“怎么了?”酷猫问。
李可俊没说话,只是盯着那辆车。他记得这辆车,或者说,记得这种车。从林如意失踪后,这样的车就经常出现在他周围,像甩不掉的影子。
“走吧。”他低声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但已经晚了。
黑色轿车的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人。都穿着深色夹克,步伐不快,但很稳,径直朝他们走来。
酷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老周握紧了拳头。阿ken脸色发白。
那三个人走到面前,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平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了看李可俊,又看了看其他三人,开口声音很平:“李可俊?”
“是我。”
“白总想请你过去聊聊。”
“现在?”
“现在!”
李可俊抱着吉他的手紧了紧:“如果我说不呢?”
平头男人笑了笑,笑容很浅:“那就不好办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两个人往前走了半步。街道上的空气瞬间绷紧了。
酷猫突然开口:“你们想干什么?街上还有监控——”
话没说完,一个人已经抓住酷猫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动作很快,很熟练。酷猫想挣扎,但对方力气太大,手臂像铁箍一样。
“放开他!”老周冲上去,但被另一个人一脚踹在肚子上,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阿ken吓得后退,撞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哐当一声。
李可俊想冲过去,平头男人挡在他面前:“别动。”
“你们——”
“白总说了,请你去坐坐。”平头男人的声音依然很平,“配合点,对大家都好。”
李可俊看着酷猫被按在墙上喘不过气,老周跪在地上捂着肚子,阿ken缩在角落发抖。他突然觉得很无力——像奚非死的时候,像林如意死的时候,那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
“我跟你们走。”他说,“放了他们。”
平头男人摇摇头:“白总说,请你们乐队一起。”
就在这时候,街角传来汽车引擎声。
一束车灯扫过来,照亮了这片混乱的场面。一辆普通的黑色suv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下来。
是陈锋。
他穿着便装,外面套了件深色羽绒服,手里还拿着车钥匙。他走得很慢,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清晰可闻。走到平头男人面前时,他停下,目光扫过现场——酷猫被按在墙上,老周跪在地上,阿ken缩在角落,李可俊抱着吉他站在中间。
“怎么回事?”陈锋问,声音不大,但有种无形的压力。
平头男人显然认识他,表情僵了一下:“陈主任,我们在执行白总的……”
“执行什么?”陈锋打断他,“当街打人?这是执行公务?”
“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陈锋往前走了一步,盯着平头男人的眼睛,“白明让你来的?”
平头男人没说话,但眼神闪烁了一下。
陈锋叹了口气,声音缓了下来:“指导组都走了,事情都告一段落。回去告诉白公子,没必要死盯着人不放。”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说是我说的。”
巷子里安静了几秒。平头男人盯着陈锋,似乎在权衡什么。最后他点了点头,对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
按着酷猫的人松了手,酷猫咳嗽着滑坐到地上。踹老周的人也退后一步。
“走。”平头男人说,转身走向黑色轿车。
三个人上车,引擎发动,车子缓缓驶离,消失在街道尽头。
陈锋这才转身,看向李可俊:“没事吧?”
李可俊摇摇头,走过去扶起酷猫和老周。酷猫脖子上有红印,老周捂着肚子,脸色发白,但看起来没受重伤。
“谢谢陈主任。”李可俊说。
陈锋摆摆手:“上车,我送你们。”
“不用了,我们……”
“上车。”陈锋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四个人上了陈锋的车。车厢里很干净,有淡淡的烟草味和皮革味。陈锋发动引擎,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
“去医院看看?”陈锋从后视镜看了眼老周。
“不用。”老周摇头,“就踹了一脚,缓缓就好。”
陈锋没再坚持,只是专注地开车。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只有便利店和网吧还亮着灯。这个城市在深夜显得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忘了白天发生过什么。
“他们还会再来吗?”阿ken小声问。
陈锋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
“那我们……”
“放心。”陈锋说,语气很平静,“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车里没人说话。只有引擎的嗡嗡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车子先送了酷猫、老周和阿ken。他们住在同一方向,下车时,酷猫拍拍李可俊的肩膀:“明天联系。”
“嗯。”
车子重新上路,现在只剩李可俊和陈锋两个人。
“还住在那个老小区吗?”陈锋问。
李可俊点点头:“是。”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陈锋看着前方空荡的十字路口,忽然说:“今天那三首歌,唱得很好。”
李可俊转头看他。
“特别是最后一首。”陈锋继续说,声音很轻,“《老东西》……你是在骂我,对吧?”
沉默,李可俊没说话。
绿灯亮了。车子继续前行。
“骂得好。”陈锋说,“但骂完了,该走还得走。”
“走去哪?”
“哪都行,只要离开边江。”陈锋从储物格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但没点,“白明现在不动你,是因为他还需要维持形象——优秀企业家支持青年艺术家,多好的故事。但故事讲完了,演员就该退场了。不退,就会有人帮你退。”
李可俊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连成一条流动的线,像时间,一去不回。
“陈警官,”他忽然问,“你怎么办?”
“我?”陈锋笑了笑,那笑容很苦,“我是边江人,能去哪?”
陈锋把抽出的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混合着暖气,形成一种浑浊的氛围。
“李可俊,”他吐出一口烟,“你还年轻,还有未来。别把命搭在这里,不值得。”
“那谁值得?”李可俊问,“奚非值得吗?林如意值得吗?”
陈锋没回答。他只是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车窗开了一条缝,冷风和雪粒子灌进来,很快又把烟雾吹散。
“有些事,”他最终说,“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是能不能的问题。你改变不了什么,就像我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只能看着,最多……在还能看的时候,多看几眼。”
他掐灭烟头:“去吧。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
李可俊推开车门。雪立刻涌进来,冷得刺骨。他站在车外,看着车里的陈锋。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很孤单,像一座正在被风雪侵蚀的石像。
“陈警官”李可俊说,“你是个好人。”
陈锋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虽然笑容很短暂:“好人?在边江,好人活不长。”
他摆摆手:“快上去吧。记住,明天就走。”
车门关上。陈锋调转车头,驶入雪夜。车尾灯在雪幕中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红点,消失在街道尽头。
李可俊站在雪地里,看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然后他转身,走进小区。
楼道里很黑,声控灯又坏了。他摸黑上楼,走到三楼时,脚步顿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
苏怡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把脸包得很紧,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很红,不知道是哭过,还是冻的。
“你怎么来了?”李可俊问。
“打电话你不接。”苏怡的声音有点哑,“酷猫说你们遇到事了。”
“没事了。”李可俊掏出钥匙开门,“陈锋帮忙解了围。”
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把房间照得朦朦胧胧。李可俊放下吉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街道空荡,路灯昏黄,世界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怡走到他身后,轻轻抱住他。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还有微微的颤抖。
“可俊,”她轻声说,“我们走吧。现在就走。”
李可俊没说话。他只是看着窗外。这个城市在夜晚看起来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忘了它白天是什么样子,忘了它吞噬过多少人,埋葬过多少梦。
但他忘不了。
奚非在月居山割腕的样子,林如意把u盘塞进他手里的样子,王川在视频里扭曲的脸,白明在台下微笑鼓掌的样子……所有这些画面,像钉子一样钉在脑子里,拔不掉。
“明天。”他终于说,“明天我送你上车。”
苏怡抱得更紧了:“那你呢?”
“我……”李可俊顿了顿,“我还要再待几天。”
“为什么?”苏怡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还想做什么?唱歌?抗议?还是……还是想跟他们拼了?”
李可俊转过身,看着她。她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光。
“怡宝,”他轻声说,“我不是要跟他们拼。我是……我是还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
“因为如果我走了,就真的输了。”李可俊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奚非白死了,林如意白死了,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会像没发生过一样。我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
苏怡看着他,眼泪不停地流:“那我呢?我等了你七年,还要等多久?”
李可俊伸手擦掉她的眼泪,手指很凉,碰到她温热的脸颊时,两人都颤了一下。
“你先回合州。”他说,“等我这边事情了了,我去找你。”
“什么事情了了?什么时候了了?”
李可俊没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两人就这样站着,在昏暗的房间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窗外偶尔有车驶过,车灯的光扫过天花板,一闪而过。
过了很久,苏怡点点头,往后退了一步。
“明天上午十点。”她说,“我在车站等你。如果你来,我们一起走。如果你不来……”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李可俊点点头:“好。”
苏怡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门轻轻关上,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
李可俊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消失。然后他走到床边,坐下,抱起那把高中的吉他。
手指按上琴弦,弹出《苔上诗》的第一个和弦。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沙哑,破碎,像雪化之后裸露的泥土。
他一遍一遍地弹,直到手指发疼,直到弦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变成一种固执的坚持。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而在城市的另一边,白家别墅的书房里,白明正翻看今天演出的媒体报道。
标题都很正面:《边江音乐节圆满落幕》《青年歌手李可俊深情献唱》《白氏集团大力支持本土文化》……配图是他坐在第一排微笑鼓掌的照片,和李可俊在台上嘶吼的照片并列,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
郑彭站在一旁:“陈锋今晚出面了。”
“我知道。”白明头也不抬,“他说什么?”
“说指导组都走了,事情都告一段落,没必要死盯着人不放。”
白明笑了笑,合上报纸:“他说得对。”
郑彭愣了一下:“那李可俊那边……”
“随他去吧。”白明站起来,走到窗边,“一条丧家之犬,叫几声就让他叫吧。叫完了,该走还得走。”
窗外,天色微明。城市在晨光中渐渐苏醒,街道上开始有车辆行人。新的一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一江阁的收购仪式几点?”白明问。
“上午十点。”
“好。”白明转身,“备车。今天是个好日子。”
他最后看了眼窗外的城市。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城市,这个现在几乎完全掌握在他手中的城市。它很安静,很温顺,像一只被驯服的野兽。
至于那些偶尔的嘶吼,那些微弱的反抗,那些不肯熄灭的火星……终究都会被时间扑灭。
就像雪,下了,化了,什么都没留下。
白明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得体的微笑。
该去收获胜利果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