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静默炸弹的冲击波,在最初十二小时内因暴风雪的自然阻隔与奥托·斯科尔兹内部队近乎完美的战场清理与误导行动,被暂时限制在极小范围内。
然而,当1月21日清晨风雪渐息,内务人民委员部驻赤塔机构以及斯大林随行警卫系统的残存人员,在发现主屋燃烧的废墟、同僚尸体以及领袖消失无踪的事实时,一种混合着职业性恐惧、政治性恐慌与个人生存本能的计算,开始在秘密通讯线路与地下掩体中疯狂滋长。
1月21日上午十时三十分,在赤塔城防司令部最深处的钢筋混凝土掩体内,由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拉夫连季·贝利亚以及克利缅特·伏罗希洛夫三人为核心的“临时应急领导小组”召开了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具有表面团结性质的紧急会议。
掩体内的空气经过过滤依然带着地下特有的阴冷潮湿,但更冷的是弥漫在长桌周围的无形寒意。一盏功率不足的吊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投下晃动的阴影,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紧绷的脸。
贝利亚,这位身材不高、戴着玳瑁圆框眼镜、面容看似温和甚至有些学者气的格鲁吉亚人,首先以他特有的、不带起伏的平缓语调开始汇报。
他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清晰而冰冷,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病理报告:
“初步现场勘察已于四小时前完成。共清理出十一具我方人员遗体,死亡原因为中近距离枪击或近战利器创伤,部分尸体有搏斗痕迹。”
他稍作停顿,镜片后的目光如同精密仪器般缓缓扫过莫洛托夫和伏罗希洛夫,最后落在自己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上。。”
他抬起眼,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冰锥般刺入听者的耳膜:
“综合现场技术分析、袭击行动体现出的极高专业水准,以及撤离路线的刻意隐蔽性,基本可以排除内部叛变、偶然遭遇或地方匪帮袭击的可能性,这是一次由境外国家级力量策划、旨在捕获而非消灭最高领导人的特种作战行动。”
“执行者,根据装备、战术风格及当前战场态势判断,隶属于德意志帝国军事或情报机构的特种部队之概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五。”
“德意志人?!他们怎么可能掌握如此精确的情报?怎么可能穿透我们层层防卫渗透到赤塔近郊?!”
伏罗希洛夫,这位以对斯大林个人忠诚而非杰出战略才能着称的老元帅,脸色因激动和某种更深层的恐惧而涨红。
他一拳砸在铺着墨绿色呢绒的桌面上,震动了盛着冷茶的搪瓷缸,“警卫工作是怎么部署的?!内务部的同志们难道都在冬眠吗?!贝利亚同志,这不仅仅是失职,这是这是对革命的犯罪!”他的怒吼在狭窄空间里回荡,却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颤抖。
贝利亚的目光平静地转向他,那平静之下是冰冷的审视与早已计算好的推诿:“克利缅特·叶夫列莫维奇同志,‘伐木工人小屋’作为备用指挥所的具体坐标、启用时机及保密级别,是由您本人、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同志以及最高军事委员会共同议定的。
“外围警卫力量的配置方案与日常巡查规程,也经由您批准后执行。内务部负责内部贴身警卫与反间谍筛查,而该地点暴露,更可能源于长期电磁信号泄露、补给线人员被渗透或更高层次的战略情报被破译。此刻追究具体环节的责任,不仅为时过早,且可能干扰我们当下最紧迫的任务。”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仿佛在引导对方的思路,“当前要务,依重要性排序:第一,动用一切可能手段,秘密确认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同志的实际下落与生存状态;第二,科学评估其若落入敌手可能面临的政治与人身处境;第三,也是最具挑战性的”
他再次停顿,目光扫过脸色愈发苍白的莫洛托夫,“采取果断措施,稳定党内、军内及地方政权架构,防止因权力核心突然缺位而引发的恐慌性溃散与结构性动摇。”
“稳定?如何稳定?”莫洛托夫摘下他那副标志性的夹鼻眼镜,用一块有些起毛的绒布用力擦拭着镜片,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
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在外交场合的沉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彷徨,“消息就像泼出去的水,不可能完全封住,即使我们封锁赤塔,前线指挥部、地方党委、还有莫斯科那头的耳朵和眼睛怎么办?‘领袖’失去联系,前线百万将士的指挥链靠什么维系?”
“莫斯科的白匪和他们的德国主子会如何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党内军内那些一直被压制着的不同声音,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野心家,会怎么想、怎么做?”
他戴上眼镜,看向贝利亚,眼神里充满了寻求答案的渴望,或者说,是推卸责任的试探,“我们必须立刻、马上发表一个声明!一个能够暂时安抚人心、争取时间、同时不露破绽的声明!”
“声明?”贝利亚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
“德国人耗费如此代价实施绑架,其目的绝非单纯的肉体消灭。他们必然会在政治宣传、心理战乃至可能的秘密外交谈判中,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一筹码。”
“我们若主动发表非常态声明,便等于提前承认了异常,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我认为,目前最稳妥的策略是:对外,一切照旧,沿用‘领袖正在指挥岗位’的常规口径,所有命令、公报继续以他的名义签发,由我们三人联合代行签署权。”
“对内,将知情范围严格控制在最小必要层级,启用备用密码与通讯渠道,同时,调动内务部所有秘密力量、军事情报系统残留网络以及可用的边境巡逻力量,以赤塔为圆心,向东北、北、西北三个方向展开隐秘而广泛的搜寻与调查。重点是边境口岸、可疑的空中活动迹象以及德国人可能设立的临时关押点。”
“秘密搜寻”莫洛托夫喃喃重复,眼镜后的眼神有些涣散,“如果如果他已经不在西伯利亚,甚至已经被秘密转移至欧洲了呢?如果德国人明天就在柏林召开记者会,展示展示他的影像呢?”他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那是想象到最坏情况时的本能反应。
“那便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第二种,也是更复杂的局面。”贝利亚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仿佛在评估一盘极度复杂的棋局,
“若敌人公开此事,我们便丧失了信息主动权,届时,我们面临的选择将异常艰难:是坚决否认,指责其为卑劣的伪造宣传?这需要极高的舆论操控技巧和内部铁板一块的配合,且随着时间推移,谎言维持成本将剧增。”
“还是承认部分事实,但将其塑造为‘领袖为掩护主力转移而英勇陷入敌手’的悲壮叙事,同时迅速启动应急预案,确立新的、至少是临时的集体领导核心,以稳定大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另外两人,“甚至,在极端情况下,我们是否应该,以及通过何种渠道,尝试与德国方面进行某种非正式接触?目的或许并非赎回领袖——那代价必然难以承受——而是为了解真实情况,评估其可能提出的政治要价,或者为保全远东残余力量、争取某种缓冲或局部解决,预留谈判空间?”
贝利亚没有把话说完,但话中蕴含的冷酷现实与政治算计,让掩体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莫洛托夫和伏罗希洛夫都陷入了沉默,各自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利弊与自身立场。斯大林以其无与伦比的铁腕、多疑的性格和复杂的制衡术建立起来的、高度个人化且极度依赖恐怖威慑的集权体系,其致命的脆弱性,在他本人突然从权力方程式中被抹去后,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没有了他那双无处不在、令人敬畏又恐惧的眼睛,没有了那最终的决定权和惩罚权,维系这个体系的隐形纽带开始松动。忠诚、恐惧、野心、生存本能,这些原本被强力压制或巧妙利用的因素,开始重新排列组合。
会议在持续数小时的无休止争论、相互试探、责任推诿以及未明言的密谋氛围中结束,最终只达成了一些模糊且充满内在矛盾的“原则共识”。
贝利亚凭借其对暴力机器和信息渠道的实际掌控,顺理成章地主导了消息封锁、内部调查与维稳工作。莫洛托夫与伏罗希洛夫则心怀各异,表面合作,暗地里都已开始通过各自可信的亲信网络,秘密联络党、政、军系统中的支持者或潜在盟友,为即将可能到来的权力再分配乃至激烈斗争进行铺垫。
赤塔这座临时红色首都,其最高指挥中枢在表面上仍维持着运转的伪装,电报依然发出,文件依旧流转,卫兵照常巡逻但决策的效率已急剧下降,命令的下达常常迟缓且相互矛盾,对前线瞬息万变战况的回应,往往滞后且缺乏决断的魄力与一致性。
一种功能性的瘫痪,如同缓慢蔓延的神经毒素,正从核心向整个官僚与军事体系的末梢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