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口!”
这几乎是当着他面骂他上梁不正下梁歪!景熙帝猛地抓起御案旁一方沉重的砚台,就要向苏应泰砸去!
殿中群臣惊呼一片,扑通跪倒一地:“陛下息怒!不可动武啊!”
郑斌更是惊得差点跳起来,身体前倾,下意识地想挡。
那砚台终究没砸出去,景熙帝手臂剧烈的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的怒火几乎要将苏应泰吞噬。
他死死咬着牙,环视着脚下跪着的一大片匍匐的臣子,感觉自己像个孤零零站在悬崖边的疯子,四周都是看似恭顺、实则冷漠甚至带着怜悯的看客。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嘶哑,“朕不砸你,苏应泰!朕要你说!接着说!朕倒要听听,你这挚诚君子,还能吐出多少朕的不是来!”
苏应泰迎着那杀人的目光,毫无惧色:“陛下,臣本不敢论君之过。是陛下要臣说,臣不敢欺君,方才直言进谏!如今大周民心丧尽,军心涣散,天下离心!此乃亡国之兆!望陛下醒悟,臣死亦无悔!”
张端阳亦叹道:“陛下,您还不明白吗?您再如此任性下去,大周就真的要亡了!”
景熙帝冷笑:“本不过芥蒂之疾,你俩却在这危言耸听,妖言惑众,毁谤君上!
你俩既然找死,朕就成全你们!”
猛然间,他发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钱牧谦,冷哼一声:
“差点忘了,还有你钱阁老!待朕斩了你们三个逆臣,将眼珠悬于午门之上,看朕如何整顿这河山!”
正待再次喝令大汉将军进来拖走三人,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音!
“报!陛下,八百里加急!漕运总督衙门的折子,十万火急!”一个太监扑通跪在殿上,双手颤抖地举着一封折子!
“慌什么!天塌不了!”景熙帝一挥手,指向郑斌:“念来!”
郑斌从太监手中取过折子,一翻开便大惊失色,仓惶叫道:“皇爷,白莲教作乱,数十万漕工连带运军皆反!徐州失陷,运河断了”
“什么!”景熙帝猛地站起,突然感觉大脑一阵眩晕。接着便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软软倒下。
“陛下!”
“快叫御医!”
“快去请大皇子来照看!”
“快去请二皇子”
大殿中乱成一团,各有各的主张。苏应泰心急如焚,张端阳却暗暗舒了口气。
所幸,景熙帝倒没有就此一命呜呼,竟被太医救了回来,只是告诉皇子们和群臣,需要静养,不可动怒。
出宫路上,张端阳跟苏应泰走在一起。
“苏总宪,咱们此次恶了陛下,怕是没什么好下场了”嘴上这么说,张端阳却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苏应泰苦笑:“我的元辅大人,亏您还笑得出来。刚才咱们差一点便被推出午门斩了!”
“斩不了,斩不了!”张端阳笑容不减,“最多下诏狱!要是一个首辅和一个总宪一块被斩了”
他看着苏应泰,笑道:“尤其是您这位名满天下的左督御史被斩了,那天下物议得成什么样子!那今天文华殿内的奏对势必遍传天下,那这位陛下的名声便臭了!陛下他省得的!”
苏应泰摇摇头:“以臣逼君,终究非人臣之道!元辅大人今日鲁莽了!”
张端阳哂笑:“自古以来,相权便代表臣子与君王博弈。不怼君王,算什么好宰相?!本是不需如此硬刚,但既然他不给我留体面,我又何需给他体面!”
见苏应泰默然不语,张端阳话锋一转:“苏总宪,威海侯与你关系不浅吧?”
苏应泰不动声色,淡然道:“元辅从何处听来的?我与威海侯不过是去年巡视登州时见过一面而已,算不得亲密。”
张端阳瞥了他一眼,捋须笑道:“你在朝堂上多次明里暗里地为威海侯说话,明眼人都看在心里!就是陛下,也就早怀疑了。你可别告诉我你没察觉到?”
苏应泰再次默然不语。他哪能不明白,他是太明白了!
以前他深受信任,皇帝都称呼他‘苏爱卿’、‘苏卿’的。这些时日都经常直呼其名,眼中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老夫虽然当这首辅时间不长,入阁却有好几年了,自忖也是有些人脉和手段的。
有些事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的。威海侯是你同窗好友、国子监祭酒宋序的关门弟子,是也不是?
那个宋序我知道,为人古板得很!收个弟子还生怕利用他的关系走后门了,还来个秘而不宣!”
苏应泰苦笑道:“元辅大人,在下并没有对大周不忠的意思。”
他目光追忆地看向南方远处的天际:“在我初次见我那侄时,他虽只是个千户,却已坐拥上万甲士,更兼训练有素的辅兵二十万!已是难制!”
张端阳饶有兴趣地问:“所以,你便放任,甚至纵容?”
苏应泰摇摇头,苦涩道:“若仅是如此,我拼了老命也要灭了他。”
他神情转为激动,“可是,他收容了四十多万灾民啊!给他们饭吃,给棉衣穿,还给幼儿建学堂,教读书!
四十多万人啊!竟无一个冻饿的!这本是朝廷该做的,却被他做了!
而我们朝廷在做什么,在屠杀一切向京畿而来求生的难民,就因为皇帝要粉饰太平!”
“所以,我便决定帮他,帮他身居高位,帮他有能力帮助更多的人!
同时身为大周之臣,我要尽量引导他的武力对付大周的敌人,哥布林、食人魔、半兽人,还有造反的人”
张端阳感慨道:“苏老弟用心良苦啊!”
随即看着苏应泰正色道:“可否替某向威海侯引荐一番?”
苏应泰一愣:“元辅,你这是!”
“苏老弟!”张端阳看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咱们今日可是把皇帝得罪惨了,咱们俩黄土都理脖子了,死活无所谓。但家族的退路却不能不考虑啊!”
他慢慢地踱步,边走边说:“今日在朝堂,我俩也算是共患难!愚兄对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大周啊,明眼人都知道长不了啦!未来天下能落在哪家手里不好说,于老夫而言,只要不落入异族之手就行!
这大周自立国起便是家天下,视天下士民为奴仆,即便是灭了,也没什么好怀念的!”
“你师侄那儿是个好地方啊!老夫派人去看了,他那座威海新城,端的是座坚城啊!
这城墙比京师的还高还厚,上面的大炮粗得吓人啊,怕是不下千门!
这还不算啥,他那地方三面环海,海对面的君子国也快要成他的囊中之物!
偏生陛下不知道,我却知道,环大周之海域,早就是他水师的天下了!
这种地方,就是大周朝廷实力再强十倍,也别妄想攻下来!”
苏应泰仿佛明白了什么,试探地问:“所以首辅,您是要”
“没错,老夫就是要投靠他!”张端阳干脆地承认:“虽然我自己怕是过不去了,但老夫的族人们可以过去啊!
如今这天下眼看就要彻底乱起来了,呆着老家就怕哪天就会被这股叛军那股反贼给一锅端!老夫得为他们找块真正安稳的地儿!
老夫家族愿意捐出一半的家当,也不求一官半职,只要他保我张家在他那威海新城安居乐业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