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时许，残阳如血，将江阴城外尸横遍野的战场和缓缓退却的日军队伍染上一层凄厉的橙红。炮声暂时停歇，只剩下零星的枪声和伤员的哀嚎在暮色中飘荡。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血腥和焦土混合的气味，吸一口都呛得人肺疼。
江阴要塞指挥部，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阵裹挟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冷风。一行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两个穿着与国军制式军装截然不同、但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军装的中年男子。他们头上戴着缀有红色五角星的八角帽，腰挎皮质武装带，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鹰。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身材高大、国字脸、肤色黝黑的汉子，约莫四十岁年纪，腮边一道寸许长的伤疤，更添几分剽悍。他旁边是个戴眼镜、略显清瘦的男子，目光沉静，带着书卷气，却也有一股干练。
何志远早已站在地图前等候，周卫国、李振邦、陈长捷等高级军官，以及英国观察员布朗、法国观察员贝朗特，都肃立一旁，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带着陌生装备、从天而降般扭转了战局的援军指挥官。
“报告何志远将军！”高大汉子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却与国军略有差异的军礼，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第115师独立团团长，徐向前，奉八路军总指挥部及延安命令，率独立团一部及配属技术兵种，前来江阴助战，听候将军调遣！”他顿了顿，侧身介绍，“这位是我团政委，赵刚同志。”
赵刚也上前一步，敬礼，声音平和但清晰：“何将军，久仰。我部奉朱总司令、彭副总司令之命，协助贵部保卫江阴，抗击日寇。所部共计官兵两千一百五十三人，装备t-26轻型坦克十二辆，ba-10装甲车八辆，762毫米野战炮八门，45毫米反坦克炮十二门，马克沁重机枪二十四挺，dp轻机枪五十四挺，以及相应弹药给养。另有航空志愿队i-16战斗机四架，由苏联同志驾驶，暂归我部协调，现已控制江阴上空。”
指挥部里一片寂静。两千多人，一个加强团的兵力，加上十多辆坦克、装甲车和火炮，还有四架战斗机，这在江阴防线已近枯竭的时刻，无异于雪中送炭，甚至是救命稻草。但这支队伍的番号——“八路军第115师独立团”，以及他们口中毫不避讳的“延安”、“朱总司令”，却让在场的国军将领们心情复杂。
八路军，那不是在华北敌后活动的共产党部队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江南？还带着明显是苏联制式的精良装备？委员长说的“特殊路线”、“某方”，原来就是指他们？这背后，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交易和妥协？
何志远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但脸上不动声色，郑重地回了一个军礼：“徐团长，赵政委，辛苦了！江阴危急，贵部千里驰援，解我燃眉之急，此情此义，何某及江阴全体将士，铭记在心！”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徐向前粗糙有力的大手，又对赵刚点头致意，随即转向众人：“诸位，徐团长、赵政委所部，自今日起，便是我江阴防线的友军！各部队须一体协同，不得有任何隔阂歧视！违者，军法从事！”
“是！”李振邦、陈长捷等人齐声应道，但眼神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徐向前似乎看出了众人的疑虑，爽朗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何将军，各位长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八路军和你们中央军，以前是有些磕磕碰碰，那是家里兄弟闹矛盾。但现在小日本打进来了，要亡我们的国，灭我们的种！咱中国人自己的事，关起门来怎么打都行，但外人想进来欺负，没门！延安的毛先生、朱总司令说了，抗日高于一切，民族矛盾大于阶级矛盾。所以我们来了，带着家伙来了，就一个目的：打鬼子！至于这装备……”
他拍了拍腰间挎着的ppd冲锋枪，“是老大哥（苏联）看咱们中国人打鬼子不容易，帮着凑的。甭管是红是白，能杀鬼子就是好家伙！我们团这两千多号人，今天就交给何将军指挥，你说往东，我们绝不往西，你说打狗，我们绝不撵鸡！”
这番话，朴实，直白，却铿锵有力，带着一股子底层官兵特有的江湖气与豪迈。指挥部里紧绷的气氛，不由得松动了几分。李振邦脸色稍缓，陈长捷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赵刚推了推眼镜，补充道：“何将军，我们出发前，朱总司令特意交代，此次南下，一是为解江阴之围，二是打通与江南新四军及友军的联系通道，建立敌后抗战的犄角之势。我部一切行动，服从江防总指挥部的统一调度。另外，我们带来了一批战场急救药品和外科器械，可以立刻移交贵部医疗队。”
药品！何志远眼睛一亮。江阴现在最缺的，除了兵员弹药，就是药品了！林婉芝医生几乎每天都在为缺少消炎药和麻醉剂而发愁。
“太好了！赵政委，我代表江阴全体伤员，感谢你们！”何志远诚挚地说，随即转向周卫国，“立刻安排人接收药品，送到野战医院。徐团长，赵政委，你们的人远来疲惫，先安排驻地休整，补充食水。李副师长，你配合一下，把西边那片相对完整的营房腾出来，给友军弟兄们住。另外，通知炊事班，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给友军弟兄接风洗尘！”
“何将军，不用麻烦！”徐向前摆手，“我们带了干粮，也有炊事班。营房我们自己找地方搭帐篷就行，不敢打扰友军休整。倒是前线情况紧急，何将军不妨先给我们介绍一下敌情和防线部署，我们团也好尽快进入战斗位置。”
“徐团长痛快！”何志远也不再客套，走到地图前，“情况是这样，日军松井石根部，总兵力约十一万，目前三面包围江阴。今日白天，其正面强攻被我军击退，侧翼迂回部队被我突击队袭扰，进展缓慢。但其新调来的重炮旅团已经展开，江面上虽重创其‘由良’号巡洋舰，但仍有‘鬼怒’号及数艘驱逐舰威胁。目前我军防线……”他快速而清晰地将当前敌我态势、兵力部署、薄弱环节讲解了一遍。
徐向前和赵刚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在地图上标记。听完，徐向前沉吟道：“鬼子这是典型的‘中心开花，四面合围’打法，仗着兵多炮多，想一口吃掉咱们。何将军的应对很对路，正面顶住，侧翼袭扰，但现在咱们兵力火力都处于劣势，光靠顶和扰，被动。我看，得想办法敲掉他一个指头，让他疼得缩回去！”
“徐团长的意思是？”
“鬼子今天白天在结合部打开的那个口子，虽然被打回去了，但那里工事损坏严重，鬼子肯定不会死心，晚上八成还会来摸，或者明天重点再攻那里。”徐向前手指点在地图那个位置上，“咱们不如将计就计，在那个口子后面，给他设个套。”
“设套？”李振邦来了兴趣，“怎么设？”
“我们团带来的十二辆t-26，虽然比不上鬼子最新的中型坦克，但打他们的95、97式，足够了。45炮和76炮，打他们的步兵和工事，更是好使。”徐向前眼中闪着精光，“我的想法是，趁着夜色，把我们团的坦克和反坦克炮，秘密运动到这个口子后面的预设阵地，隐蔽起来。再把我们团擅长夜战、近战的两个营，埋伏在两侧。等鬼子明天再从这个口子钻进来，咱们就给他来个关门打狗！坦克从正面堵，反坦克炮侧面敲，步兵两翼包抄，吃掉他突进来的这股敌人！”
“夜战？近战？”陈长捷有些疑虑，“徐团长，贵部擅长夜战固然好，但鬼子也不弱，而且他们照明弹很多，晚上打起来，咱们的火力优势未必能发挥。”
赵刚接口道：“陈旅长放心。我们带来的这批装备里，有缴获自关东军的少量‘百式’冲锋枪和‘九七式’狙击步枪，还有我们自己改造的‘飞雷’（即炸药包抛射器，俗称‘没良心炮’），特别适合夜战和近战。另外，我们的战士很多是从山西、河北过来的老兵，打夜战、打游击，是看家本事。只要地形合适，鬼子那套死板的战术，晚上未必好使。”
何志远仔细听着，心中快速盘算。徐向前的计划大胆而实用，利用八路军擅长的夜战近战和突然出现的装甲力量，打日军一个措手不及，确实有可能在局部取得胜利，挫败日军的进攻锐气。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次绝佳的磨合机会，让国共两军并肩作战，打破隔阂。
“好！”何志远拍板，“就按徐团长的计划办！李副师长，你抽调一个营的兵力，配合八路军同志，连夜布置埋伏阵地，务必隐蔽好！陈旅长，你的炮兵，明天要提供准确的掩护射击，压制鬼子后续部队。周参谋长，通知前沿部队，配合八路军同志的行动，注意识别，避免误伤！”
“是！”
命令迅速下达。指挥部里再次忙碌起来。何志远拉着徐向前和赵刚，走到一旁相对安静的角落，警卫员端来几杯热水。
“徐团长，赵政委，大恩不言谢。”何志远端起粗糙的搪瓷杯，以水代酒，“江阴若能守住，二位当居首功！我以水代酒，敬二位，也敬远在延安的毛先生、朱总司令，以及所有支援抗战的友党同志！”
徐向前和赵刚也端起杯子。徐向前一饮而尽，抹了把嘴：“何将军客气了！打鬼子，是咱中国人的本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是你们在江阴死死顶住，吸引了鬼子主力，我们在华北、在山西，压力会大得多。咱们这是互相支援！”
赵刚则道：“何将军，临行前，我们八路军总部和延安方面，托我们带来一些话。第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绝非权宜之计，乃是救国唯一正途。第二，希望此次江阴并肩作战，能成为国共两党、两军精诚合作之典范，消除隔阂，共御外侮。第三，无论江阴之战结果如何，我八路军、新四军，都将是贵军在敌后最坚定的盟友，共同打击日寇，绝不后退。”
这番话，说得诚恳而又有力。何志远心中感慨，正色道：“请二位转告延安方面，何某虽一介武夫，亦知民族大义。此番援手，何某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还。至于两党两军合作，何某在此表态，只要真心打鬼子，就是我何志远的兄弟，是我第八十八军的袍泽！此心，天地可鉴！”
三人相视，虽立场背景各异，但此刻，在民族危亡的大义面前，某种默契与信任，正在悄然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