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三十分,青阳镇东南五里,一处废弃的砖窑。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戴笠坐在一只倒扣的破箩筐上,黑色中山装沾满了泥点和草屑,但他坐得笔直,用一块白手帕缓缓擦拭着手中的勃朗宁手枪。他对面,刘峙被反绑着双手,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发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额头在翻墙时磕破了,血混着泥土结成了痂。
四名特工持枪守在窑洞口,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远处,青阳镇方向的枪声和爆炸声已经稀疏,但并未停止,间或还有日军摩托车的引擎声隐约传来。
“刘长官,”戴笠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这一路,辛苦。”
刘峙猛地一颤,抬起头,眼神惊恐地看着戴笠:“雨……雨农兄,是……是委员长派你来救我的?我就知道,委员长不会不管我……我是被逼的,都是谷寿夫那个王八蛋逼我!我……”
“嘘——”戴笠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动作优雅,却让刘峙瞬间闭了嘴。“刘长官,时间紧,客套话就免了。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保你平安回到重庆,或许还能将功折罪。你若有一句虚言,或者藏着掖着……”
他顿了顿,将擦得锃亮的手枪轻轻放在身旁一块砖头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这荒郊野岭,死个把汉奸,没人会知道,也没人会在意。你说是吗?”
刘峙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雨农兄……戴局长!你问,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只求留我一条狗命!”
“好。”戴笠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马灯光映着他半张脸,显得格外冷峻,“第一个问题,除了江阴防线部署,你还向日本人泄露了什么?”
“没……没了!真的!我就给了他们江阴的布防图,还有……还有南京撤退时一些部队的序列和大概去向……别的真没了!我发誓!”刘峙急声道。
“哦?”戴笠挑了挑眉,“那谷寿夫为什么突然把你软禁起来?仅仅因为‘出云’号沉了,怪你情报不准?刘长官,大家都是明白人,别把我当三岁孩子。”
刘峙眼神闪烁,支吾道:“他……他是迁怒,对,就是迁怒!而且……而且他可能觉得我没用了……”
戴笠没说话,只是慢慢拿起了那支勃朗宁,拉开枪栓,检查了一下弹匣,又“咔嚓”一声推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砖窑里格外刺耳。
“我说!我说!”刘峙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我还……还跟他们说了重庆方面……对一些事情的……态度。比如……比如和谈的底线,哪些人主战,哪些人主和,英美援助的大致规模和到货时间……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委员长对某些地方部队的……猜忌和防备,以及……以及下一步可能调整的战区划分和人事安排……”刘峙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深深埋了下去。
窑洞里一片死寂。只有马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几个特工虽然背对着,但身体明显绷紧了。这些信息,任何一条流传出去,都是足以震动朝野的绝密。
戴笠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冰冷得可怕。“接着说。日本人除了军事上的,还对什么感兴趣?经济?外交?还是……某些特殊人物的动向?”
刘峙似乎豁出去了,语速加快:“他们……他们特别关心滇缅公路的修建进度,还有苏联援华物资的过境路线和数量。还问了美国‘飞虎队’组建的传闻是不是真的,陈纳德到底来了没有……对了,他们还反复问起一个人……”
“谁?”
“孔……孔祥熙院长,和……和宋子文部长,他们……他们和英美银行家的关系,以及……以及家族在海外的资产情况……”刘峙的声音细若蚊蚋。
戴笠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这些情报,已经远超一个单纯军事叛徒的范畴。刘峙这是在向日本人出卖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外交核心机密。
“第二个问题,”戴笠的声音更冷了,“和你一样,跟日本人有联系的,重庆,或者地方,还有谁?名字,职务,联络方式。”
刘峙猛地抬头,眼中露出巨大的恐惧:“这……雨农兄,这我不能说啊!说了……我就是死路一条,不,比死还惨!他们会杀我全家!”
“你不说,现在就会死,而且会死得很痛苦。”戴笠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说了,我或许能保你家人平安,甚至给你一个隐姓埋名、苟活于世的机会。刘峙,你没得选。”
刘峙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眼神涣散,似乎在权衡,在挣扎。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如同倒豆子般,说出了七八个名字,有在重庆的某部次长,有在沪宁的某位闻人,有在华北的某位将领,甚至还有一个是武汉行营的参谋……
戴笠面无表情地听着,旁边一名特工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刀,扎在记录者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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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就这些了,真的,我知道的就这些……”刘峙说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
戴笠沉默了片刻,忽然问:“谷寿夫,或者日本人,有没有跟你提过,他们下一步除了强攻江阴,还有什么计划?比如,针对武汉的,或者针对敌后游击区的?”
刘峙茫然地摇摇头:“军事上的具体计划,他们不会告诉我这种……这种人。但我偷听到谷寿夫和参谋长议论,说松井石根大将似乎对快速解决江阴不抱希望了,打算用重兵长期围困,同时分兵向皖南、苏北扫荡,清除后顾之忧,再从长江南北两岸逐步向武汉推进。好像……好像还提到要重点打击活跃在茅山一带的新四军游击队,说他们是‘肘腋之患’……”
戴笠眼中精光一闪。新四军?这倒是个值得注意的信息。
“最后一个问题,”戴笠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刘峙,“日本人有没有在你身上下什么手段?比如,给你吃了什么药,或者在你身上放了什么东西,用来控制你或者传递消息?”
刘峙愣了一下,随即拼命摇头:“没有!绝对没有!我就是……就是贪生怕死,又贪图他们许诺的高官厚禄……我没被下药,身上也没东西!”
戴笠对旁边一名特工使了个眼色。那特工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刘峙从头到脚搜了一遍,连衣服夹层、鞋底都没放过,最后冲戴笠摇摇头。
“很好。”戴笠点点头,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刘长官,合作得不错。现在,我让人送你离开。记住,从这一刻起,你已经‘死’了。忘记刘峙这个名字,忘记你以前的一切。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安稳度过余生。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刘峙闻言,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挣扎着想磕头:“谢谢!谢谢雨农兄不杀之恩!谢谢戴局长!我刘峙……不,我这条狗命,以后就是戴局长您的!我……”
“带他走。按二号预案。”戴笠对两名特工吩咐道,打断了刘峙的谀辞。
两名特工上前,架起刘峙,迅速从砖窑另一侧的小门离开,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戴笠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转向剩下两名特工:“刚才的记录,封存,绝密。立刻用备用电台,给‘家里’发报,用‘甲’级密码,内容就八个字:‘果园有虫,需速清除’。另外,给何军长发报,简单汇报:鹰已获,口供已录,正返回。”
“是!”
戴笠走出砖窑,深深吸了一口凌晨清冷潮湿的空气。东方的天际,已经露出一线鱼肚白。新的一天,就在这样的背叛、审讯、阴谋与杀戮中,拉开了序幕。而他手中这份沾满罪恶与机密的名单,又将在这已然浑浊的时局中,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江阴要塞指挥部,会议再次召开。与会者比昨夜少了一些——几位团长、营长已经回到前沿阵地,但核心人员都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大战将至的凝重。
“戴局长来电,刘峙已救出,正在返回。”何志远先通报了这个消息,但没有透露细节,“这意味着,谷寿夫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情报源,但同时也被激怒了。拂晓的攻击,只会更疯狂。”
“各部队汇报情况。”
李振邦首先起身,声音沙哑:“德械一师、二师已全部撤至第二道主防线。工事加固基本完成,反坦克壕加深加宽,雷区布设完毕。但官兵极度疲劳,许多人是边打边撤,根本没合眼。弹药补充了八成,但重武器,特别是战防炮,在转移中损失了四门。”
陈长捷接着道:“重炮旅按计划,在拂晓前对预定山头进行了十分钟急速射,消耗炮弹一百二十发。观测哨报告,几个山头火光冲天,日军就算上去,一时半会儿也建不起像样的观测所。但我们两门炮在射击时被日军报复炮火击中,一门150毫米炮损毁,炮组伤亡十一人。现在能动用的重炮,只剩十门了。另外,浮动炮台已经就位,两门150炮架在驳船上,藏在鹅鼻嘴下游的河湾里,伪装成了运沙船,但没经过试射,精度无法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