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九年的春天,南海的风与洛阳城的风截然不同。
洛阳的风带着柳絮和牡丹香,温软和煦;而南海的风,咸湿、热辣,吹在脸上像裹着盐的绸缎。镇海将军甘宁站在旗舰“伏波号”的甲板上,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动,望着前方逐渐清晰的海岸线,眼睛眯成一条缝。
“将军,前方就是古婆国的占城港了。”副将指着海图说道,“按海图标注,此地距洛阳七千六百里,海上航行已三十七日。”
甘宁点点头,没有作声。他今年六十三岁,是当年追随太上皇袁术的老将中,少数还在海上奔波的。这次奉监国皇太孙之命,率领南海舰队十二艘战舰出访古婆国,表面上是“友好访问”,实则是要向这个南海强国展示仲朝的肌肉。
“伏波号”是五年前下水的新式战舰,长三十丈,宽六丈,三层甲板,装备二十四门火炮——这是格物院的最新成果,虽然射程还不算远,但巨响和硝烟足以震慑从未见过火器的南海诸国。
“传令各舰,”甘宁终于开口,声音如海风般粗粝,“按预定队形入港。火炮盖好炮衣,但炮口要露出来。让将士们把甲板擦亮,盔甲擦亮,都给老子精神点!”
“遵命!”
十二艘战舰排成楔形队形,缓缓驶向占城港。此时正是清晨,港口的渔民刚准备出海,看到这支庞大的舰队,吓得纷纷驾船回港。码头上很快聚满了人,对着这支突然出现的舰队指指点点。
古婆国王范逸正在王宫里用早膳,听到侍卫慌张来报时,手里的椰子碗差点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十二艘巨舰?比我们的船大三倍?”范逸四十多岁,在位二十年,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过如此规模的舰队。
“千真万确,陛下!那旗舰的桅杆比王宫的塔楼还高!船身上画着巨大的‘仲’字旗!”
范逸丢下碗筷,匆匆登上王宫最高处的观海台。当他看到那支舰队时,倒吸一口凉气。
阳光下,十二艘战舰如海上城堡,黑压压一片。船体漆成深青色,船首雕刻着狰狞的龙首,桅杆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最可怕的是,那些船只侧舷整齐排列着一排黑洞洞的炮口——虽然盖着油布,但形状清晰可见。
“这就是中原的舰队?”范逸喃喃道,“去年来的商船不是说,中原皇帝死了,新皇帝年轻,朝局不稳吗?”
“陛下,现在怎么办?”宰相小心翼翼地问。
范逸定了定神:“还能怎么办?准备迎接!传令港务官,清出最好的码头。通知礼官,准备最高规格的接待仪式。另外”他顿了顿,“把去年从中原来的那几个商人请来,本王要问问清楚,这仲朝到底是什么来头。”
半个时辰后,“伏波号”缓缓靠岸。甘宁第一个走下舷梯,他一身锃亮的明光铠,腰佩长刀,虽已年过六旬,但步伐稳健,目光如电。身后跟着五十名精选的护卫,个个身高体壮,盔甲鲜明。
码头上,古婆国的迎接队伍早已等候多时。宰相上前,用略带口音的官话说道:“古婆国宰相范文,奉国王之命,恭迎上国将军莅临。”
甘宁抱拳回礼:“大仲镇海将军甘宁,奉监国皇太孙之命,特来拜访古婆国王,转交国书及礼物。”
他的官话说得字正腔圆,让范文暗自吃惊——本以为南海偏远,中原将军不通当地语言,没想到对方说得如此流利。
其实甘宁为了这次出访,特意在舰队中带了两个通译,还在航行途中恶补了古婆国的基本礼仪。这是临行前袁谦特意交代的:“甘将军,此次出访,既要显国威,也要示友好。切不可骄横,让人说我中原傲慢。”
车队从码头驶向王宫。沿途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对着仲朝将士指指点点,尤其对那些身材高大的北方士兵啧啧称奇。古婆人身材相对矮小,皮肤黝黑,看到这一队盔明甲亮的北方大汉,自然觉得新奇。
王宫前,范逸亲自出迎。这是极高的礼遇——按古婆礼制,国王通常只在殿内接见外国使臣。
“古婆国王范逸,欢迎上国将军。”范逸说着,目光却在甘宁身后的舰队上瞟了一眼。
甘宁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双手呈上:“此乃我朝监国皇太孙致国王的国书,另有薄礼一份,望国王笑纳。”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卷用金线绣龙的诏书,以及一对白玉如意。诏书用汉文和古婆文双语写成,内容无非是表达友好,希望加强往来云云。但范逸注意到,诏书的落款处盖着“监国皇太孙之宝”的朱印——这意味着,签发这份国书的,是中原的实际统治者。
接风宴设在王宫花园。时值春季,花园里各种热带花卉竞相开放,香气浓郁。宴席上摆满了古婆特色美食:烤全羊、椰汁鱼、芒果糯米饭,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水果。
酒过三巡,范逸试探着问:“甘将军,贵国舰队如此雄壮,不知在南海意欲何为?”
甘宁放下酒杯,笑道:“国王不必多虑。我朝太上皇在世时便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我舰队此行,一为友好访问,增进了解;二为保护商路,打击海盗。近年来南海商路越发繁荣,但也时有海盗出没。我舰队巡航南海,正是为了确保各国商船安全。”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范逸听出了弦外之音——仲朝要维护南海秩序,也就意味着,他们要当这个秩序的制定者。
“原来如此。”范逸点点头,“贵国美意,本王感激。只是不知贵国对南海诸国,可有其他要求?”
“要求谈不上。”甘宁说得轻描淡写,“只希望各国遵守贸易规则,公平交易,勿欺压商旅。另外,若各国愿与我朝建立正式宗藩关系,定期朝贡,我朝必以厚礼相待,并提供保护。”
“宗藩关系?”范逸沉吟。
“正是。”甘宁示意副将取来另一份文书,“这是我朝与扶桑、三韩等国的宗藩条约范本。藩属国只需每年遣使朝贡,我朝皇帝便会册封国王,赏赐礼物,并在其受外敌侵扰时提供保护。平日贸易往来,关税优惠;学子可赴洛阳求学,医师可来中原进修。互利互惠,各得其所。”
范逸接过文书细看。条约内容确实如甘宁所说,并无苛刻条款。朝贡的礼物不过是些土特产,而仲朝的回赐往往丰厚数倍。更重要的是,有了仲朝这个靠山,周边那些虎视眈眈的邻国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宴会后,范逸召集重臣商议。
“诸位怎么看?”他问。
宰相范文率先开口:“陛下,依臣之见,与仲朝建立宗藩关系,利大于弊。且不说他们那支舰队——单是那炮口,臣看着就心惊。就说贸易,若能获得关税优惠,我国特产便可大量销往中原,获利颇丰。”
兵部尚书却有顾虑:“可一旦成为藩属,便要受其节制。若仲朝将来提出过分要求,如何是好?”
“尚书多虑了。”一位老臣缓缓道,“老臣年轻时曾随商船到过广州,见过中原的繁华。那样的国度,怎会看得上我们这蛮荒之地?他们要的是名分,是万国来朝的体面。我们给足体面,换来实惠,有何不可?”
众人议论纷纷,最终意见趋于一致——接受宗藩关系。
三日后,范逸在王宫正式接见甘宁,表示古婆国愿与仲朝建立宗藩关系,并立即派遣使团随舰队返回洛阳朝贡。
消息传出,占城港沸腾了。商人们奔走相告——从此去中原贸易,关税减半!学子们激动不已——可以去洛阳读书了!连普通百姓都高兴——有了中原这个靠山,周边那些老是来骚扰的邻国该收敛了。
又过了五日,一切准备就绪。古婆国使团一百二十人,携带着象牙、犀角、珍珠、香料等贡品,登上了仲朝的战舰。范逸亲自到码头送行,看着舰队缓缓驶离港口,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从今天起,古婆国的命运将与那个遥远的北方帝国紧密相连。是好是坏,只能交给时间评判。
海上航行比来时顺利得多。顺风顺水,只用了二十八天就回到了广州港。在广州稍作休整后,使团换乘内河船只,沿大运河北上。
这一路上,古婆使臣们被中原的繁华震惊了。广州港千帆竞发,货物堆积如山;运河两岸城镇连绵,农田阡陌纵横;越往北走,城市越大,人口越多。等到了洛阳,看到那巍峨的城墙、繁华的街市、穿着丝绸的行人,许多使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真是人间吗?”一个年轻使臣喃喃道。
接待使团的鸿胪寺官员笑道:“这还只是洛阳。长安、建业、成都,各有各的繁华。诸位多住些日子,慢慢看。”
使团被安排在鸿胪寺专门接待藩国使臣的驿馆。三天后,监国皇太孙袁谦在麟德殿接见了古婆使臣。
使团正使是古婆国王的弟弟范通,一个三十多岁的精明人物。他按照中原礼仪,行三跪九叩大礼,呈上国书和贡品清单。
袁谦接过国书,温言道:“贵国国王深明大义,愿与我朝永结友好,此乃两国之幸。传孤旨意:册封古婆国王范逸为‘怀远王’,赐金印紫绶;回赐丝绸千匹,瓷器五百件,茶叶三百担,另赐《五经正义》《农政全书》等典籍各一套;允古婆学子二十人入国子监求学,医师十人入太医署进修。”
这份回赐之丰厚,远超古婆贡品的价值。范通激动得连连叩首:“谢殿下隆恩!古婆上下,永感大德!”
接见结束后,袁谦在偏殿单独召见了甘宁。
“甘将军此行辛苦了。”袁谦亲自给老将军斟茶,“古婆归附,南海局势将大为改观。将军功不可没。”
甘宁躬身道:“殿下过奖。老臣不过是按殿下吩咐行事。倒是古婆国王颇为识趣,并未多做刁难。”
“识趣是因为看到了实力。”袁谦笑道,“若无将军的舰队,若无火炮的威慑,他岂会如此痛快?所以说,外交终究要以实力为后盾。”
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城外的蓝天:“曾祖父当年说过,‘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我朝这些年专注内政,海疆之事稍有疏忽。如今西域商路有贵霜掣肘,开辟南海通道便尤为重要。古婆归附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扶南、真腊、狼牙修要让南海成为我朝的内湖。”
甘宁眼睛一亮:“殿下志向远大!老臣虽年迈,愿为殿下再巡航南海十年!”
“将军老当益壮,孤心甚慰。”袁谦转身,“不过眼下,将军先好生休息。三个月后,还有一趟更远的航行——去天竺(印度)。”
“天竺?”甘宁一愣。
“对。”袁谦眼中闪着光,“贵霜控制陆上商路,我们就走海路。从南海经海峡,直抵天竺西岸。这条路若能打通,西域商路的制约便不足为惧了。”
甘宁肃然:“老臣领命!”
夕阳西下,鸿胪寺驿馆里,古婆使臣们还在兴奋地讨论今天的见闻。他们摸着赏赐的丝绸,看着精美的瓷器,翻阅着厚重的典籍,一个个如获至宝。
范通站在窗前,望着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心中感慨万千。来时他还存着几分疑虑,现在却只剩庆幸——庆幸国王做了正确的选择,庆幸古婆搭上了这艘名为“仲朝”的巨轮。
远处传来钟声,悠扬绵长。
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南海的海平面上缓缓升起。而洛阳城中的那个年轻人,正用他的智慧和魄力,将这个帝国的疆界,一点点推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