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八年的深秋，洛阳城外的银杏叶黄得正好。丞相府的书房里，法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份奏章，却久久没有落笔。窗外风吹过，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有一片正好落在半开的窗棂上。
“老爷，茶凉了，给您换一盏？”老管家轻声问道。
法正这才回过神，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他今年六十九岁了，须发全白，背也有些佝偻，只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当年的锐利——虽然如今这锐利也蒙上了一层岁月的薄雾。
“不用换了。”他摆摆手，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银杏叶，“去准备车马，我要进宫一趟。”
老管家一愣：“这个时辰？老爷，您今日已经批了大半日的奏章，要不歇歇，明日再去？”
“有些事，等不得明日。”法正缓缓起身，老管家连忙上前搀扶。他走到窗前，伸手拈起那片落在窗棂上的银杏叶，叶片完整，脉络清晰，只是颜色已从翠绿变成了金黄。
就像他自己一样。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中书令，到如今垂垂老矣的丞相，三朝元老，是该退场的时候了。
半个时辰后，法正的马车驶进皇城。沿途的侍卫见到丞相车驾，纷纷肃立行礼。这些年轻的面孔，许多都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如今他们正值壮年，而自己已是风烛残年。
紫宸殿前，袁谦正从殿内出来，见到法正，连忙上前行礼：“丞相怎么来了？可是有要事？”
“老臣求见陛下。”法正躬身还礼，“殿下这是要去……”
“刚向皇祖父汇报了江南税制试点的事。”袁谦说着，注意到法正手中拿着一个锦盒，“丞相这是……”
法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了笑：“一些私事，想与陛下说说。”
殿内，景和帝袁耀今日精神尚可，正靠在榻上看书。听说法正求见，他有些意外——通常政务都在朝会上商议，私下求见，必是有特别的事。
“快请。”他放下书卷，坐直了身子。
法正缓步走进来，刚要行礼，袁耀已摆手：“丞相免礼，赐座。这么晚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陛下放心，朝中无事。”法正在内侍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动作有些迟缓，“老臣今日来，是有一件私事，想请陛下恩准。”
他从袖中取出那份一直拿在手中的奏章，双手呈上：“老臣今年六十有九，精力日衰，处理政务已感力不从心。恳请陛下准老臣致仕归乡，颐养天年。”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
袁耀接过奏章，没有立即打开，只是看着法正：“丞相……何出此言？可是近来政务太过繁重？若是如此，朕可让太孙多分担些，丞相不必……”
“陛下，”法正打断他，语气温和但坚定，“不是政务繁重，是老臣真的老了。昨日批阅奏章时，一份简单的钱粮奏报，老臣看了三遍才理清头绪。前日与户部商议明年预算，说到一半，竟忘了前面讨论的内容。陛下，老臣这把年纪，再占着相位，误国误民啊。”
他说得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袁耀心上。袁耀看着这位三朝老臣，想起他刚接任丞相时，也不过五十出头，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处理政务如行云流水。如今，他的背弯了，手抖了，连说话都要慢上半拍。
“朕记得，”袁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丞相接任相位，是景和三年的事。那时太上皇还在，朕问太上皇为何选中你，太上皇说：‘法孝直机谋深远，又能识大体，是宰相之才。’这一转眼，二十五年过去了。”
法正眼中泛起追忆的光：“是啊，二十五年了。老臣还记得第一次主持朝会时的紧张，记得第一次批阅奏章时的慎重，记得第一次随陛下巡视地方时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的欣慰……这些，老臣都记得。”
“既然记得，为何要离开？”袁耀的声音里带着不舍，“朝中还需要丞相坐镇，太孙年轻，还需要丞相辅佐。”
法正摇摇头：“陛下，老臣正是为了太孙殿下，才必须离开。”
他看向袁耀，目光清澈：“殿下监国已有两年，处理政务日渐纯熟，西羌归附、漕运疏浚、税制改革，桩桩件件都办得妥帖。如今又有了小皇孙，国本稳固。老臣若再占着相位，殿下如何提拔自己的班底？如何让年轻一辈施展才华？老臣这把老骨头，该给年轻人让路了。”
这话说得通透，袁耀一时无言。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人非草木，相处二十多年的老臣说要走，心里总是不舍。
“丞相打算何时动身？”良久，袁耀问。
“若陛下恩准，老臣想十日后启程，回扶风老家。”法正说着，打开那个锦盒，里面是一枚相印和一卷名册，“这是丞相印信，老臣今日交还。这卷名册，是老臣这些年来观察的年轻官员，其中有几人德才兼备，可堪大用，供陛下和殿下参考。”
袁耀接过锦盒，手指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印，忽然道：“丞相走前，朕要在宫中设宴，为丞相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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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法正想推辞。
“就这么定了。”袁耀不容置疑，“丞相三朝元老，功在社稷，岂能悄无声息地离开？朕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回乡，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仲不负功臣。”
十日后，麟德殿。
这场饯行宴的规格之高，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不仅在京的三品以上官员全部出席，连已经致仕在家的几位老臣也被请了回来。殿内灯火辉煌，乐舞笙歌，但气氛却与寻常宴会不同，带着一种庄重的惜别之情。
法正被安排在袁耀右手第一位，穿着崭新的朝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袁谦坐在他对面，亲自为他斟酒。
宴至半酣，袁耀举杯起身：“诸卿，今日之宴，是为丞相饯行。法孝直侍奉三朝，辅佐两帝，兢兢业业二十五载。朕以此杯，敬丞相！”
满殿官员齐齐举杯：“敬丞相！”
法正起身还礼，双手捧杯，一饮而尽。酒是陈年佳酿，入口绵柔，但他喝得太急，还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丞相慢些。”袁谦关切道。
“无妨，无妨。”法正摆摆手，重新坐下，看着满殿的文武百官，忽然感慨，“老臣还记得第一次进宫时的情景。那时太上皇刚登基不久，老臣还是个小小的议郎，站在殿末，连陛下的脸都看不清。这一转眼……多少年了。”
他这话打开了话匣子。几位老臣纷纷说起往事——说起袁术开创基业时的艰难，说起景和初年百废待兴的忙碌，说起这些年朝堂上的风风雨雨。说到动情处，有人红了眼眶，有人唏嘘不已。
礼部尚书忽然提议：“丞相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如请丞相留下墨宝，以为纪念？”
这个提议得到众人附和。内侍很快备好笔墨纸砚。法正提笔沉思片刻，在宣纸上写下八个大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字迹苍劲有力，完全不像是近七旬老人所书。写罢，他放下笔，对众人道：“这八个字，是老臣的座右铭，也是老臣对诸君的期许。为官者，当以此为念。”
宴席继续，但气氛愈发感伤。几位法正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轮番上前敬酒，说些感激的话。法正来者不拒，一一饮下，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
子时将近，宴席将散。袁耀让内侍捧来一个锦盒。
“丞相，这是朕的一点心意。”袁耀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柄玉如意和一道诏书，“如意，是祝丞相回乡后事事如意。这道诏书，是朕加封丞相为扶风郡公，食邑三千户，准其子孙世袭。”
这是极高的荣宠。法正连忙要跪谢，被袁耀扶住。
“丞相不必多礼。这是你应得的。”袁耀握着他的手，久久没有松开，“回乡后，好生将养。若是想朕了，就给朕写信。若是……若是想回来看看，随时回来。”
这话说得动情，法正眼中终于泛起泪光：“老臣……谢陛下隆恩。”
宴席散了。官员们陆续离去，法正最后一个走出麟德殿。殿外月华如水，秋风送爽，满天星斗闪烁。
袁谦亲自送他出宫。长长的宫道上，一老一少并肩而行，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殿下，”法正忽然开口，“老臣这一走，朝中重担就要落在殿下肩上了。老臣有几句心里话，想说给殿下听。”
“丞相请讲。”
“第一，用人要不拘一格。科举取士是正道，但也要留意那些有真才实学却无意科举之人。第二，治国要张弛有度。该严时要严，该宽时要宽，这个度，需要殿下自己把握。第三……”他顿了顿，“对陛下，要多些陪伴。陛下年事已高，最需要的不是奏章，是儿孙承欢膝下。”
袁谦认真听着，一一记下：“孙儿谨记丞相教诲。”
到了宫门口，法正的马车已在等候。老管家扶他上车，他忽然回头，对袁谦深深一揖：“殿下，老臣就此别过。愿殿下保重，愿我大仲江山永固。”
“丞相也保重。”袁谦还礼，目送马车缓缓驶入夜色。
马车里，法正掀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的皇城。宫墙巍峨，灯火阑珊，这里承载了他大半生的心血和记忆。
“老爷，咱们真的不回来了？”老管家问。
法正放下车帘，靠在车厢上，闭上眼睛：“不回来了。该做的都做了，该教的都教了。剩下的路，该让年轻人自己走了。”
马车驶出洛阳城，沿着官道向西。东方天际，已现出一线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朝堂之上，一个时代，也随着这位老丞相的离去，悄然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