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八年的五月初五，端午节。
洛阳城里家家户户挂起菖蒲艾草，街市上飘着粽叶和雄黄酒的香气，孩童们手腕系着五色丝线，到处是节日的热闹。但皇城东宫的凝晖殿内，气氛却与这节庆的庆松截然不同。
从清晨起，殿内就传出断断续续的痛呼声。皇太孙妃孙氏临产了。
袁谦在殿外廊下来回踱步，脚步时快时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天气闷热还是心里焦急。他已经在这里守了整整两个时辰，手里的书卷翻来翻去，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殿下莫急，这是头胎，时间长些是常事。”伺候多年的老内侍轻声安慰，“御医署最好的三位产婆都在里头，太医令亲自在外间候着，定会平安的。”
袁谦点点头，却还是停不下脚步。他今年二十四岁，监国理政已能从容应对，可面对妻子生产这种事，却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
又是一阵痛呼传来，比先前更加急促。袁谦脚步一顿，下意识就要往殿门走，被老内侍急忙拦住：“殿下，产房血腥，男子不可入内，这是规矩……”
“我知道规矩。”袁谦停在门槛外，隔着珠帘往里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产婆们低低的鼓励声和妻子压抑的呻吟。
太阳渐渐升高，蝉鸣声一阵响过一阵。端午的暑气开始蒸腾，凝晖殿四周却静得出奇，连路过的小太监都踮着脚尖。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袁谦回头，竟是景和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匆匆赶来。
“太孙殿下！”老内侍气喘吁吁，“陛下听说太孙妃临产，特意让老奴来问，可有什么需要的？陛下还说，若生了，无论男女，立即去紫宸殿报喜。”
袁谦心里一暖。皇祖父自己还病着，却还惦记着这边。他躬身道：“谢皇祖父挂心。烦请公公回禀，一切顺利，待孩子落地，孙儿即刻去报喜。”
内侍总管刚走没多久，凝晖殿内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那哭声洪亮有力，穿透层层帷幕，清晰地传到殿外。袁谦浑身一震，几乎要冲进去，殿门却在这时打开了。
一位满头是汗的产婆抱着襁褓走出来，脸上堆满笑容：“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太孙妃诞下一位小皇孙，母子平安！”
“是男孩？”袁谦声音有些发颤。
“是！六斤八两，响亮的很！”产婆将襁褓小心递过来。
袁谦接过那小小的、包裹在明黄色锦缎里的婴儿，手都在抖。婴儿刚哭过，这会儿正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小嘴一抿一抿的。
这就是他的儿子。帝国的第四代继承人。
“太孙妃可好？”他抬头问。
“好着呢，就是累了，刚睡下。”产婆笑道，“太孙妃真是坚强，疼成那样都没怎么叫唤，就咬着帕子忍。到底是将门虎女。”
孙氏的父亲是镇守幽州的孙礼将军，确实是将门之后。袁谦想起妻子平日温婉安静的样子，没想到生产时这般坚毅，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他抱着儿子，小心翼翼走到外间。太医令已经等在那里，见状连忙上前：“殿下，让臣为小皇孙查验。”
一番仔细检查后，太医令捋须笑道：“殿下放心，小皇孙一切安好，心肺有力，四肢健全，是个健康的孩子。”
“好，好。”袁谦连说两个好字，这才想起该去报喜了，“备辇，去紫宸殿！”
紫宸殿内，景和帝袁耀其实早就坐不住了。
他从早晨听说孙媳临产开始，就在殿内踱来踱去，时不时问一句“有消息没”。批阅奏章是批不下去了，看书也看不进去，连药都比平日喝得急。
“陛下，您坐下歇歇吧。”老内侍劝道，“太孙妃这是头胎，怎么也得几个时辰。您这么走来走去，老奴看着眼晕。”
袁耀这才在榻边坐下，却还是忍不住念叨：“你说会是男孩还是女孩？朕倒不重男轻女，女孩也好，贴心。只是……若是男孩，那就是嫡重孙，是第四代继承人，意义不同。”
“陛下说的是。不过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天家血脉，都是喜事。”
正说着，殿外传来通报：“皇太孙殿下求见！”
袁耀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老内侍都没反应过来。只见袁谦抱着个明黄色的襁褓，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皇祖父！生了！是男孩！母子平安！”
“好！好！好！”袁耀连说三个好字，声音都高了八度，“快，抱来给朕看看！”
袁谦将儿子小信递过去。袁耀接过襁褓，动作竟然十分娴熟——毕竟他抱过儿子，抱过孙子，现在抱重孙，倒是熟门熟路。
婴儿这时醒了，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抱着他的老人。
“瞧这眼睛，像你小时候。”袁耀仔细端详着，“鼻子像孙氏，嘴巴……嘴巴像你曾祖父。对，就是那种抿着的样子，你曾祖父想事情时就爱这么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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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重孙，在殿内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哼起一首古老的童谣。那童谣还是他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时唱的。几十年没唱过，此刻却自然而然哼了出来。
袁谦在一旁看着，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四世同堂，皇祖父抱着他的儿子，这样的画面，在皇室中是多么难得。
“取名了没？”袁耀问。
“还没，等皇祖父赐名。”
袁耀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老内侍连忙铺纸研墨。他提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袁昀。
“昀，日光也。”袁耀放下笔，解释道，“你曾祖父名‘术’，是道路、方法之意；朕名‘耀’，是光芒之意；你名‘谦’，是谦和之意；到了这一代，朕希望他如日光般和煦温暖，普照万物，又不过于炽烈。就叫‘袁昀’吧。”
“袁昀……”袁谦念着这个名字，越念越觉得好，“孙儿代昀儿谢皇祖父赐名！”
消息很快传遍皇宫，又传出宫外。皇太孙喜得嫡子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洛阳城。各级官员纷纷准备贺礼，百姓们也奔走相告——皇室添丁，意味着国本稳固，意味着盛世绵长，是所有人的喜事。
当天下午，丞相法正带着几位重臣入宫贺喜。在紫宸殿偏殿，众人见到了被乳娘抱着的袁昀小皇孙。
法正已是须发皆白，看着那襁褓中的婴儿，感慨万千：“老臣还记得太孙殿下出生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这一转眼，太孙殿下都有儿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礼部尚书接话，“太上皇开创基业，陛下守成发展，太孙殿下监国历练，如今又有了第四代。我朝国祚，真真是绵延长久。”
袁谦在一旁听着，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忽然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不再只是儿子、孙子，也是父亲了。这个小小的生命，将来会继承这个庞大的帝国，会延续曾祖父、祖父和他留下的基业。
责任，从未如此清晰而沉重。
傍晚，袁谦回到凝晖殿。孙氏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看着乳娘怀中的儿子，眼中满是温柔。
“辛苦你了。”袁谦在床边坐下，握住妻子的手。
孙氏摇摇头，轻声道：“能看到昀儿平安，什么都值了。殿下……给孩子取名了吗？”
“取了，皇祖父赐名‘昀’，日光的意思。”
“袁昀……”孙氏念着，笑了，“是个好名字。”
她让乳娘将孩子抱过来，小心接在怀里。婴儿似乎感觉到母亲的气息，小脑袋往她怀里拱了拱。孙氏低头看着儿子，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怎么了？”袁谦忙问。
“没什么，”孙氏拭去眼泪，“就是觉得……真好。我们有了昀儿，皇祖父四世同堂，帝国有了第四代继承人。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袁谦搂住妻子的肩，也看向儿子。小家伙吃饱了奶，这会儿正睡得香甜，小嘴偶尔吧嗒一下，像是在梦里品尝什么美味。
殿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端午的暑气渐渐散去，晚风带来丝丝凉意。
紫宸殿那边，景和帝袁耀站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晚霞。老内侍在一旁笑道：“陛下今日气色好多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袁耀难得开起玩笑，“四世同堂，朕这辈子，值了。”
他想起父亲袁术去世前，有一次祖孙三代闲聊。那时袁谦还没成婚，袁术笑着说：“耀儿，等谦儿有了儿子，你就是曾祖父了。到时候你可别像朕现在这样，整天念叨‘老了老了’。”
当时袁耀还笑说不会，现在想来，父亲说得对——人到了这个年纪，看到新生命的诞生，真的会觉得一切都值得，所有的辛劳、所有的付出，都在这一瞬间有了意义。
“传朕旨意，”袁耀转身吩咐，“因皇太孙喜得嫡子，今年全国赋税减免一成。各州府监狱，除十恶不赦之罪，其余犯人减刑一等。另，赐洛阳城内七十岁以上老者，每人米一斗、布一匹，与朕同庆。”
“陛下仁德！”老内侍躬身领命。
夜色渐浓，皇宫各处点起灯火。凝晖殿内，袁昀小皇孙在父母中间安睡；紫宸殿内，景和帝因为兴奋过度，被太医劝着早早休息；而宫城之外，洛阳百姓听说皇帝因喜得重孙而减免赋税、施恩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这一夜，许多人做了同样的梦——梦见帝国的未来，如日光般温暖明亮，绵延不绝。
而在史官的笔下，景和二十八年五月初五，被郑重记下一笔：“皇太孙妃孙氏诞嫡子，帝大喜，赐名昀，大赦天下，减免赋税。自此，四世同堂，国本愈固。”
一个新的时代，在这个端午节的夜晚，悄然拉开了序幕。虽然小袁昀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但他身上承载的，是一个家族的血脉，也是一个帝国的未来。
晨光熹微时，第一缕阳光照进凝晖殿，正好落在婴儿床的一角。袁昀在光中动了动，睁开乌溜溜的眼睛，不哭不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这个他刚刚到来的世界。
一切都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