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八年的初夏,洛阳城迎来了第一场雷雨。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压到屋脊上。紫宸殿内,景和帝袁耀刚服过药,正靠在软榻上小憩。忽然一声炸雷,惊得他猛然睁开眼。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琉璃瓦上,瞬间就连成了雨帘。
“这雨……”袁耀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喃喃道,“下得真急。”
伺候在旁的老内侍轻声接话:“是啊,入夏第一场雷雨,下透了也好,解解暑气。”
袁耀却摇摇头,若有所思:“急雨伤苗,猛刑伤民。这道理,是一样的。”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老内侍不敢接,只默默将薄毯往上拉了拉。但袁耀却像是被这雷雨触动了什么心事,再也睡不着了。
“去,把刑部今年春季的案卷调几本来。”他坐起身,吩咐道,“不要大案要案,就要寻常百姓的纠纷案子。”
老内侍一愣:“陛下,这些琐碎案子,刑部每月都有汇总奏报,何须……”
“朕要看原始的案卷。”袁耀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朕想知道,寻常百姓犯了事,官府都是怎么判的。”
案卷很快送来。厚厚三大摞,堆在袁耀面前的书案上。他让内侍退下,自己戴上老花镜,一卷卷翻看起来。
这些确实都是寻常案子:有邻里为宅基地界争吵斗殴的,有商户因债务纠纷告官的,有农夫偷了邻家几只鸡的,还有酒醉后毁坏他人财物的……案情简单,量刑也大多遵循成例——该杖责的杖责,该罚银的罚银,该拘押的拘押。
袁耀看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用朱笔在纸上记着什么。看到第三十七个案卷时,他的笔停了下来。
这是一桩发生在青州的案子。一个姓陈的老农,因为田里的水渠被邻人堵了,争执中推了对方一把。邻人摔倒,磕破了头,流了些血。当地县令判陈老汉“殴伤他人”,杖三十,罚银五两,拘押十五日。
案卷里附有陈老汉的供词,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找人代写的:“小人知错……但实在是着急……田里秧苗等着灌水,再晚就枯了……邻家堵渠三日,小人求了三次都不通……一时糊涂……”
袁耀盯着这份供词看了许久。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有一次随父亲袁术巡视淮南,也遇到过类似的案子。一个农妇偷了地主家两升米,被抓住后判了重刑。当时袁术看了案卷,问县令:“她为何偷米?”
县令答:“家中老母病重,无钱买药,也无米下锅。”
袁术又问:“那她可曾求过地主?”
“求过,地主不肯借。”
“地主家中存粮多少?”
“这……不下百石。”
袁术当场就发火了:“存粮百石,见人将死而不借,反告人偷盗两升米?你这县令是怎么当的!”当即下令重审,赦免了农妇,还责令地主开仓济贫。
当时年轻的袁耀站在一旁,印象最深的是父亲说的那句话:“法不外乎人情。若是法条把人逼到绝路,那这法条就该改改了。”
“法不外乎人情……”袁耀轻声重复着这句话,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已小了许多。雷声远去,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
“来人。”袁耀唤道。
老内侍应声而入。
“传皇太孙、丞相,还有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中丞,都到紫宸殿来。”袁耀顿了顿,补充道,“让他们把各自衙门里,最近三年关于轻罪量刑的案卷、奏议,都带一些过来。”
半个时辰后,紫宸殿偏殿。
袁谦、法正,以及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三位主官,齐聚一堂。每个人面前都堆着一摞案卷,脸色都有些茫然——他们不知道皇帝突然召集,要看这些寻常案卷做什么。
袁耀坐在主位,先让内侍给每人上了茶,然后才缓缓开口:“今日朕看了些刑部的案卷,有个问题想问诸位:我朝立国至今,刑律屡经修订,比起前朝,是宽了,还是严了?”
几人面面相觑。刑部尚书杜畿最先开口:“回陛下,我朝刑律较之前朝,总体是趋宽。太上皇在位时废除了肉刑中的截肢、黥面等酷刑,景和初年又进一步减轻了盗窃、斗殴等罪的量刑。”
“那实际执行呢?”袁耀追问,“律条上写的,和地方官府实际判的,可一致?”
这个问题让杜畿有些为难。他斟酌着词句:“大体一致……但各地情形不同,官员水平参差,难免有些出入。”
“不是有些出入,是出入很大。”袁耀将那份青州陈老汉的案卷推过去,“你们看看这个。”
案卷在几人手中传阅。看完后,袁谦第一个开口:“皇祖父,此案判得确实重了些。陈老汉情有可原,且伤者只是皮外伤,未伤筋骨。按《刑律疏议》,此类纠纷当以调解为主,即便要罚,也不该又是杖责又是罚银还要拘押。”
法正抚须道:“殿下说得是。但地方官员也有难处——若是判轻了,怕被人说徇私;判重了,至少不会出错。这种‘宁严勿宽’的心思,在地方上很普遍。”
“正是这个问题。”袁耀点头,“朕今日看了三十多个案卷,发现八成以上的轻罪案子,都是顶格判罚。偷鸡的,按偷盗牲畜论处;邻里争吵动手的,按斗殴伤人论处;欠债不还的,按欺诈论处……一个个生怕判轻了,显得自己无能。”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雨已经停了,天空开始放晴,一道彩虹挂在天边。
“朕记得太上皇常说,‘刑,国之利器,不可轻用’。利器用多了,就钝了;刑罚用滥了,就失了威严。”袁耀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你们说,一个老农,为了田里浇水的事推了邻人一把,就要挨三十杖、罚五两银、坐十五天牢——这刑罚,是不是太重了?三十杖,能要了老命;五两银,够他一家半年口粮;十五天牢,地里的庄稼谁管?”
殿内一片安静。
袁耀走回座位,语气变得严肃:“朕知道,治国需要法度,不能一味宽纵。但法度的目的,是惩恶扬善,是让人知错能改,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一个原本老实本分的农夫,因为一次冲动,背上这么重的刑罚,他出来后还能好好过日子吗?会不会破罐子破摔,真的成了恶人?”
他看向袁谦:“谦儿,你监国这些日子,可曾想过这个问题?”
袁谦起身躬身:“孙儿惭愧。孙儿关注的多是漕运、边疆、税赋等大事,对刑狱细节,确实疏忽了。”
“这不怪你。”袁耀摆摆手,“年轻人为政,总想着办大事、立大功。但治国就像绣花,一针一线都马虎不得。大事要抓,小事也要管。刑罚之事,关乎千万百姓身家性命,岂能说是小事?”
他重新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乎在斟酌措辞。半晌,他放下茶盏,声音坚定:
“朕意已决,要下一道诏书。”
众人肃然。
“第一,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联合,对全国在押人犯进行一次全面核查。凡是轻罪初犯、情有可原、未造成重大损失的,一律从轻罚落。该赦免的赦免,该减刑的减刑,该改为罚役的改为罚役。”
“第二,今后地方官判案,须遵循‘慎刑’原则。可罚可不罚的,不罚;可轻可重的,从轻。但凡有滥用刑罚、苛责百姓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第三,修订《刑律疏议》,进一步细化轻罪量刑标准。特别是邻里纠纷、债务矛盾、小偷小摸这些常见案子,要给出明确的裁量指引,避免地方官随意重判。”
三条说完,袁耀看向几位大臣:“你们觉得如何?”
杜畿第一个表态:“陛下仁德!此举必能泽被苍生,彰显我朝仁政!”
大理寺卿却有些顾虑:“陛下,全面核查全国狱案,工程浩大,恐需时日久……”
“那就慢慢查,仔细查。”袁耀打断他,“一年查不完就两年,两年查不完就三年。这是关乎人命的事,急不得。”
御史中丞道:“陛下,若是大量赦免轻罪犯人,会不会让百姓觉得朝廷法度松弛,反而助长不法?”
“问得好。”袁耀看向袁谦,“谦儿,你觉得呢?”
袁谦沉思片刻,答道:“孙儿以为,法度的威严不在于判得有多重,而在于是否公正、是否让人信服。一个农夫推了邻人一把,若判他劳役三日、赔偿医药,他心服口服;若判他杖三十、罚银五两,他只会觉得官府欺人太甚,对朝廷失去信任。前者维护了法度威严,后者损害了法度威严。”
“说得好!”袁耀眼中露出赞许,“正是这个道理。法度要让人敬畏,但更要让人信服。滥刑酷罚,只会让百姓畏法如虎,却不会让他们尊法敬法。”
他看向法正:“丞相以为呢?”
法正缓缓道:“老臣想起太上皇常说的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要掌握好,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调料要放适量,不能太咸,也不能太淡。刑罚之事,亦是如此。陛下此诏,正是把握好了火候和分寸,老臣全力支持。”
“好。”袁耀点头,“那就这么定了。谦儿,诏书你来拟,明日早朝颁发。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你们三家要密切配合,把这件事办好。记住,核查要仔细,但不能扰民;赦免要依法,但不能放纵。”
“臣等遵旨!”
众人退下后,殿内只剩下袁耀和袁谦祖孙二人。
夕阳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将紫宸殿染成一片金黄。袁耀望着窗外的晚霞,轻声道:“谦儿,你知道朕为何突然关心起刑罚之事吗?”
“孙儿不知。”
“因为朕老了。”袁耀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人老了,心就软了。看不得那些悲苦的事,听不得那些冤枉的哭诉。但更重要的是,朕这些日子总在想,等朕走了,后人会怎么评价景和朝?是说‘那是个富裕的朝代’,还是说‘那是个仁厚的朝代’?朕希望是后者。”
他转向袁谦,目光慈爱而郑重:“钱财会花光,疆土会变动,但仁政留下的好名声,能传千秋万代。你曾祖父开创盛世,你父亲守成发展,到了你这一代,除了继续发展,还要让这盛世更有温度,更有人情味。这,才是真正的‘盛世绵长’。”
袁谦深深鞠躬:“孙儿定不负皇祖父期望。”
三日后,诏书颁发。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有人赞颂皇帝仁德,有人担心法度松弛,但更多的是普通百姓的欢欣——谁家没有个一时糊涂的亲戚?谁没遇到过迫不得已的难处?
接下来的几个月,从洛阳到各州各县,一场前所未有的狱案核查在全国展开。无数轻罪犯人被重新审理,无数冤情得以昭雪,无数家庭得以团圆。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雷雨午后,一位老皇帝翻阅案卷时的一声叹息。
许多年后,当史官编纂《景和实录》时,将这道“省刑罚诏”列为景和朝最重要的政令之一,并评价道:“帝晚年愈发仁厚,体恤民情,慎用刑罚。此诏一出,万民称颂,囚徒感泣,实乃仁政之典范。”
而那位因为水渠纠纷差点被重判的陈老汉,在得知自己被赦免的消息时,朝着洛阳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老泪纵横:“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
雨过天晴,彩虹高悬。
帝国的法度,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它应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