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八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才二月底,洛阳城外的柳树就已抽出嫩芽,护城河边的迎春花星星点点地开了。但比春意更早传到皇宫的,是一封来自凉州的八百里加急奏报。
那天清晨,袁谦正在紫宸殿偏殿与丞相法正商议江南税制调整的事。窗外晨光熹微,殿内烛火还未熄灭,两人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册和地图。
“殿下请看,”法正指着江南各州的田亩图,“苏州、湖州这些年的耕地增长最快,但税赋增幅却不成比例。老臣怀疑,有些新开垦的田地并未如实上报。”
袁谦正欲开口,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手持密封的奏报匣子,几乎是跑着进来的。
“殿下!凉州八百里加急!”
袁谦和法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八百里加急,非重大军情不会动用。他接过匣子,验过封泥,取出奏报展开。
只看了几行,他的眉头就舒展开来,随即露出惊喜之色。
“丞相请看!”他将奏报递给法正,“好事,大好事!”
法正接过奏报,花白的眉毛扬了起来:“西羌烧当部首领迷当,率部众三万,请求内附?这……这可是最后一批还在观望的西羌大部落了!”
奏报是凉州刺史马岱亲笔所写。这位当年跟随赵云征战的老将,如今已是须发皆白,但笔力依旧雄健。他在奏报中详细写道:烧当部首领迷当在部落大会上宣布,愿举族归附仲朝,接受朝廷册封。为表诚意,他已带领部落中三百名头人、长老,正亲自赶往洛阳朝见。
“马将军说,迷当一行已过金城,预计半月后可抵洛阳。”袁谦重新坐回案前,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丞相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法正抚须沉思片刻:“殿下,此乃天大喜事。若烧当部归附,则陇右之地所有羌部尽数归心,我朝西疆可保百年安宁。只是……”他顿了顿,“老臣记得,烧当部是西羌诸部中最强的一支,迷当此人年轻时颇为桀骜,曾数次与朝廷发生摩擦。如今主动来归,恐怕不会没有条件。”
“有条件是正常的。”袁谦笑道,“只要不损害朝廷威严、不祸害百姓,该给的恩赏自然要给。丞相,您觉得迷当会要什么?”
法正掰着手指分析:“其一,爵位封号。迷当身为大首领,至少得封侯;其二,官职实权。羌部归附后如何管理,是设羁縻州府还是直接编户齐民,这需要商榷;其三,经济利益。羌人以游牧为生,朝廷需划定草场,提供互市便利;其四,也是最关键的——他部落中的贵族子弟,能否入朝为官,能否读书科举。”
袁谦点头:“丞相思虑周全。这样,我们先草拟几个方案,等迷当到了,再视情况而定。另外……”他想起什么,“迷当此次带来三百头人,朝廷接待的规格不能低,但也不能太过奢华,免得让人以为我们钱多得没处花。”
法正笑了:“殿下这点倒是像极了太上皇。老臣记得当年南匈奴单于来朝,太上皇吩咐接待要‘有面子,不浪费’,可把礼部那群人难为坏了。”
两人正说着,内侍又来报:“殿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袁谦连忙整理衣冠,来到紫宸殿正殿。景和帝袁耀今日精神不错,正站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早春景色。见孙儿进来,他转身笑道:“谦儿,凉州的奏报你看到了?”
“孙儿刚和丞相商议此事。”袁谦躬身道,“皇祖父觉得该如何处置?”
袁耀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暖榻上靠好:“朕记得,你曾祖父在世时,对西羌的策略就是八个字——‘恩威并施,分而治之’。威,是要让他们知道朝廷军力强盛,不可轻侮;恩,是要让他们看到归附的好处,胜过在草原上厮杀;分而治之,是不让任何一个部落坐大,互相制衡。”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这些年来,凉州历任刺史——从最早的张辽将军,到后来的徐晃将军,再到现在的马岱将军——都是按这个方略行事。该打的时候打,该抚的时候抚,该给的好处一点不少。如今烧当部来归,说明这个方略成功了。”
“孙儿明白了。”袁谦认真听着,“那此次接待和封赏,皇祖父可有什么特别的交代?”
袁耀想了想:“迷当这人,朕年轻时见过一次。那还是三十年前,朕随你曾祖父巡视凉州,迷当当时还是个部落头人的儿子,跟着他父亲来见驾。记得那小子胆子大得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居然问你曾祖父:‘皇帝陛下,您说中原好,到底好在哪里?’”
“曾祖父怎么回答的?”袁谦好奇。
“你曾祖父哈哈大笑,说:‘中原好不好,你住上几年就知道了。朕给你个官做,给你房子住,让你的孩子读书识字。五年之后,你若还想回草原,朕绝不拦你。’”袁耀眼中泛起追忆的光,“后来迷当真在洛阳住了三年,读了书,习了武,还跟着禁军训练过。三年后他父亲病故,他回去继任首领,从此再没提过要回草原长住的话。”
袁谦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段渊源。”
“所以这次迷当来,你要特别对待。”袁耀叮嘱,“他不是普通的藩部首领,是对中原有了解、有感情的人。接待的规格可以高些,封赏可以厚些,但要让他感受到尊重,而不是施舍。”
“孙儿谨记。”
接下来的半个月,整个洛阳都为接待西羌使团忙碌起来。礼部拟定了详细的仪程,鸿胪寺准备好了驿馆,禁军加强了城防——倒不是防备什么,而是为了显示朝廷的威严。
三月十五,春分。
洛阳城西门外,旌旗招展。以袁谦为首,丞相法正、礼部尚书、鸿胪寺卿等一众官员,早早在此等候。按照规制,皇太孙不必亲自出城迎接藩部首领,但袁谦考虑到密当的特殊性,还是决定给足面子。
巳时三刻,远处扬起烟尘。先是一队骑兵出现,清一色的凉州边军装束,那是马岱派来护送的精锐。随后,一支庞大的队伍进入视线。
为首的是一名六十岁上下的老者,头发花白,但身形魁梧,骑在一匹高大的河西马上,腰杆挺得笔直。他穿着羌人的传统服饰——皮袍、皮靴,头戴插着羽毛的皮帽,脖子上挂着一串狼牙项链。虽然年岁已高,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
这就是烧当部大首领迷当。
他身后,三百名羌人头人、长老,个个骑马佩刀,虽然风尘仆仆,但精神抖擞。再后面,是长长的车队,载着进贡的礼物——成群的牛羊、大捆的皮毛、整车的药材。
队伍在百步外停下。迷当下马,独自走上前来。他在袁谦面前十步处站定,右手抚胸,用带着羌人口音的官话朗声说道:“西羌烧当部首领迷当,率部众三百,拜见皇太孙殿下!愿殿下千岁!”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袁谦上前两步,虚扶一下:“大首领远来辛苦,快快请起。陛下在宫中已备下宴席,为大首领接风洗尘。”
迷当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上次来洛阳是三十年前,那时的储君是现在的景和帝,也是个年轻人。时光流转,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已是第三代了。
“谢殿下。”迷当起身,忽然咧嘴一笑,“殿下比老臣想象的还要年轻。老臣想起当年见武皇帝时,他也是这般年纪。”
这话说得直率,旁边几个礼部官员脸色微变——哪有当着皇太孙的面,说他和太上皇一样年轻的?但袁谦不以为意,反而笑道:“大首领好记性。曾祖父当年对大首领的赏识,朕……本宫也常听皇祖父提起。请,我们进城说话。”
这一句“本宫”的自称转换得自然得体,既不失威严,又显亲近。迷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队伍浩浩荡荡进入洛阳城。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大家都想看看这位最后归附的西羌大首领长什么模样。迷当骑在马上,不时向两侧百姓点头致意,那气度,倒像是个得胜还朝的将军。
当队伍经过朱雀大街时,迷当看着两侧繁华的街市、整齐的商铺、熙攘的人流,忽然感慨道:“三十年了,洛阳城又大了许多。老臣记得当年这里还是一片空地。”
陪在他身边的鸿胪寺卿笑道:“大首领好眼力。这里原是前朝废弃的军营,太上皇在位时拆除改建,如今已是洛阳最繁华的商市之一。”
迷当点点头,不再说话,但眼中的神色却复杂起来。
当天的接风宴设在麟德殿。景和帝没有亲自出席——按制,藩部首领首次朝见,皇帝不必亲临,由储君主持即可。但这已经是极高的规格。
宴席上,美酒佳肴,歌舞升平。迷当被安排在袁谦右手第一位,与丞相法正相对。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烈。
“大首领,”袁谦举杯,“这杯酒,本宫代陛下、代朝廷,敬烧当部归附之诚。从今往后,烧当部便是大仲子民,朝廷必不负诸位信任。”
迷当起身,双手捧杯:“谢殿下!老臣此来,一是为朝见天子,表达归附之心;二是为部落三万男女老少,求一个安稳前程。”他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忽然单膝跪地,“老臣年事已高,愿将首领之位让于朝廷指派之人。只求朝廷善待我部族民,让他们有地可牧,有市可易,子弟有书可读,老人有病可医。”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主动让出首领之位?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往藩部归附,首领们最在意的就是保留自己的权力。迷当此举,要么是真心归顺,要么是以退为进。
袁谦连忙起身扶他:“大首领何出此言?烧当部既愿归附,首领自然还是大首领。朝廷会在烧当部故地设立羁縻州府,大首领便是我朝首任羌州刺史,秩比两千石。部落内部事务,只要不违背朝廷法度,仍由大首领决断。”
迷当抬头,眼中似有泪光:“殿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袁谦郑重道,“不但如此,朝廷还会在烧当部牧地设立互市,派医官、教习常驻。部落子弟愿意读书的,可来洛阳入学;愿意从军的,可入边军效力。只要是我大仲子民,朝廷一视同仁。”
迷当重重磕了个头,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三十年前,武皇帝对老臣说,中原好不好,住几年就知道。老臣住了三年,看到了洛阳的繁华,读到了圣贤的书,学到了治国的道理。回去后,老臣一直在想,为什么羌人就要世世代代在草原上厮杀抢掠?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不能读书识字?为什么我们的老人病了,只能求神拜佛?”
他声音哽咽:“这些年,老臣看着归附朝廷的羌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们有固定的草场,有朝廷保护的互市,孩子能上学,生病有医官。而我们烧当部,虽然还守着所谓的‘独立’,却要时时提防其他部落的侵袭,要为了一小块草场流血拼命……老臣想通了,什么首领不首领的,让部落的男女老少过上好日子,才是真的。”
殿内一片寂静。许多官员都被这番朴实的话打动了。
法正站起身,举杯道:“大首领深明大义,老臣佩服。来,大家一起敬大首领一杯!”
宴席重新热闹起来。但袁谦知道,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袁谦与法正、户部、兵部、礼部的官员,和迷当及他带来的头人们进行了详细谈判。草场如何划分,互市如何管理,赋税如何征收,驻军如何安排……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谈清楚,写明白。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迷当确实诚意十足,提出的要求都在合理范围内。而朝廷这边,袁谦也秉承“宽厚但不失原则”的方针,该给的好处大方给,该守的底线坚决守。
三月二十,双方达成最终协议。朝廷下诏:设羌州,辖烧当部故地,迷当为首任羌州刺史,封归义侯,食邑千户。部落头人按级别授予官职,子弟可入洛阳国子监读书。在羌州设立三个大型互市,派驻医官、教习各十名。烧当部青壮可自愿加入边军,待遇与汉军相同。
诏书颁布那天,迷当带着三百头人,在皇宫前向洛阳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羌人老首领,哭得像个孩子。
当晚,袁谦去向景和帝汇报。袁耀听完整个过程,欣慰地点点头:“你处理得很好。不过谦儿,你知道这件事最大的意义是什么吗?”
“孙儿愚钝,请皇祖父指点。”
“不是陇右归心,也不是边境安宁。”袁耀望着窗外的星空,“而是证明了一点——你曾祖父当年说的‘以德服人,以利导之’,是对的。用刀剑可以让人屈服,但只有用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让人真心归附。迷当为什么愿意放弃权力?因为他看到了,归附后的部落过得更好。这个道理,适用于羌人,适用于所有藩部,也适用于天下百姓。”
他转过身,看着孙儿:“你记住,治国最难的不是打天下,而是让天下人觉得,跟着你有奔头。只要做到了这一点,江山自然稳固。”
袁谦深深鞠躬:“孙儿受教了。”
走出紫宸殿时,已是深夜。春风拂面,带着花草的清香。袁谦抬头看天,满天星斗闪烁。
他想起了曾祖父袁术常说的那句话:“四时有序,万物有时。”西羌归附,是几十年来“恩威并施”政策开花结果的时候。而他,有幸见证并参与了这个时刻。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袁谦深吸一口气,向偏殿走去。那里,还有一堆奏章等着他批阅。监国的路还长,但他知道,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而帝国的西疆,从今夜起,将迎来真正的、长久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