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八年的正月,洛阳城还笼罩在年节的余韵中。街市上挂着褪色的红灯笼,孩童们兜里揣着没吃完的糖瓜,偶尔还能听到零星的爆竹声。但皇宫里的气氛却与这节庆的松弛格格不入——监国皇太孙袁谦的日常,从清晨卯时便开始了。
紫宸殿偏殿如今成了袁谦处理政务的常驻之地。殿内陈设简朴,除了一张宽大的书案、几排书架和待客的桌椅外,最显眼的就是墙上挂着的一幅字——“慎思笃行”,那是袁术当年的亲笔。
袁谦坐在书案后,面前堆着两摞奏章,一摞已批阅,一摞待处理。他穿着淡青色的常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眉头微蹙,正专注地看着手中一份加急奏报。
这份奏报来自漕运衙门,说的是南北大运河泗州段出现严重淤塞。
“腊月至今,泗州段水位下降三尺,漕船已滞留十七日。若再不疏浚,恐耽误二月漕粮北运……”袁谦念着奏报上的文字,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
他身后站着新任的工部侍郎崔琰——一个三十出头、通过科举上位的官员,此刻正躬身等待指示。
“崔侍郎,”袁谦抬起头,“泗州段去年秋天不是刚疏浚过吗?怎么才过一冬就淤塞成这样?”
崔琰擦了擦额角的汗:“回殿下,去岁疏浚确是做了。但今冬泗州上游雨雪偏多,泥沙冲刷而下,加上那段河道本就是易淤之处……臣等失察,请殿下责罚。”
袁谦摆摆手:“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滞留在泗州的漕船有多少?船上运的都是什么?”
“大小漕船共计八十三艘。其中六十二艘运的是江南各州的税粮,约十二万石;其余二十一艘运的是丝绸、茶叶等贡品,还有一批送往北疆的军械。”
袁谦心里快速计算着。十二万石粮食,够北疆十万大军吃一个多月。若是延误,不仅京师粮价会波动,北疆军需也会受影响。
“疏浚需要多少人力?多少时日?”他问。
“按以往经验,需征调民夫五千,工期至少二十日。”崔琰顿了顿,补充道,“但如今正月里,正是农闲时节,征调民夫倒是不难。难的是工钱和口粮——漕运衙门今年的预算已经用去大半,恐怕……”
“钱粮的事我来想办法。”袁谦打断他,“你先说说,除了征调民夫,还有没有更快的法子?”
崔琰一愣:“更快的法子?”
“比如,能不能分段疏浚?先疏出一条通道让漕船通过,再慢慢清理余下的淤塞?”袁谦说着,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大运河全图前,手指点在泗州段,“你看,这段河道长十五里,最淤塞的是中间这五里。如果集中人力先打通这五里,让漕船分批通过,是不是能争取时间?”
崔琰眼睛一亮:“殿下英明!此法可行!只是……需要精细调度,且民夫要加倍干活,工钱恐怕也要增加。”
“工钱不是问题。”袁谦回到书案前,提笔开始写批示,“传我命令:第一,命泗州知府即日起征调民夫八千,工钱按平日一倍半发放,所需钱粮先从州府库中支取,不足部分由户部拨付;第二,疏浚工程分两期进行,前期集中打通中间五里,限十日内完成;后期清理其余河段,可延至三月;第三,命漕运衙门立即调度,漕船按吃水深度分批通过,军械船、粮船优先。”
他写得很流畅,显然已经深思熟虑。写完后,他放下笔,看向崔琰:“崔侍郎,此事由你亲自督办。你今日就启程去泗州,坐镇指挥。每隔三日,我要看到工程进展的详细奏报。”
“臣遵旨!”崔琰接过批示,心中既感压力又觉振奋。这位年轻的皇太孙处理问题如此干脆利落,与传闻中那个温文尔雅的形象颇有不同。
崔琰退下后,袁谦却没有放松。他重新坐下,翻开工部的历年账册,查找泗州段疏浚的记录。这一查,还真发现了问题——过去五年,泗州段每年都要疏浚,每次花费都在三万两白银以上。而同样容易淤塞的徐州段,却只需两年疏浚一次,花费还不到泗州的一半。
“这里头有蹊跷。”袁谦自言自语。他唤来当值的内侍,“去请户部尚书刘大人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半个时辰后,户部尚书刘晔匆匆赶到。这位年过五旬的老臣是朝廷的理财能手,一进门就看到皇太孙面前摊开的账册,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刘大人请坐。”袁谦指着对面的椅子,“我想请教,泗州段河道疏浚的拨款,历年为何如此之高?”
刘晔叹了口气:“殿下明察。此事老臣早就想奏报,只是……牵扯太广。”
“但说无妨。”
“泗州知府张裕,是已故张太尉的侄子。张太尉在世时对先帝有救驾之功,所以……”刘晔欲言又止。
袁谦明白了。这是人情账,是面子工程。他沉默片刻,问道:“依刘大人看,若按实需,泗州段疏浚一次该花多少银子?”
“最多两万两。”刘晔很肯定,“老臣派人暗访过,泗州上报的民夫数量、工时、用料,都有水分。但碍于张太尉的面子,户部也不好深究。”
袁谦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忽然问:“刘大人,你说我现在若是彻查此事,会不会有人说我年轻气盛,不懂人情世故?”
刘晔一愣,没想到皇太孙会问得如此直接。他斟酌着词句:“可能会有人说。但老臣以为,殿下监国理政,首要在于秉公。若因顾忌人情而纵容虚耗,损害的将是国库,是百姓。”
“说得好。”袁谦笑了,“那就有劳刘大人,将泗州近五年河道疏浚的详细账目整理出来,我要看。另外,派人去徐州,请徐州知府将他们的疏浚账目也报上来——要详细的,越细越好。”
“殿下是要……”
“比对。”袁谦目光炯炯,“若是泗州确有问题,该查的查,该办的办。若是没问题,也好还张知府一个清白。”
刘晔肃然起敬:“臣遵旨。”
接下来的几天,袁谦一面处理其他政务,一面密切关注泗州疏浚的进展。崔琰每日都有快马奏报传来,工程进展顺利,八千民夫分成三班,日夜不停,淤塞最严重的五里河道在第八天就打通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
洛阳城里张灯结彩,皇宫也挂起了各式花灯。但袁谦没有赏灯的心思,他收到了崔琰的第六封奏报——首批二十艘粮船已经通过泗州段,正全速北上。
“好!”袁谦难得露出笑容,提笔在奏报上批了个“善”字。
就在这时,内侍通报,景和帝召见。
袁谦连忙整理衣冠,来到紫宸殿正殿。殿内烛火通明,景和帝袁耀披着裘袍坐在暖榻上,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些。
“孙儿给皇祖父请安。”
“起来吧。”袁耀招招手,“过来坐。听说你这几日忙着疏浚运河的事,连上元灯会都没去看?”
袁谦在榻边坐下:“漕运事关重大,孙儿不敢懈怠。”
“朕知道。”袁耀点点头,眼中满是欣慰,“你处理得很好,果断又不失周全。朝中几位老臣都在朕面前夸你呢。”
“孙儿只是尽了本分。”
“尽了本分,就是最大的本事。”袁耀顿了顿,忽然问,“不过朕听说,你在查泗州知府的账?”
袁谦心里一紧,如实回答:“是。孙儿发现泗州段疏浚费用远高于其他河段,觉得有必要查清缘由。”
“查清之后呢?若真有贪墨,你打算如何处置?”
“按律法办。”袁谦说得毫不犹豫,“无论是谁,贪污国库、虚报工程,都该受罚。”
袁耀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像,真像你曾祖父年轻时的样子。”
“皇祖父不怪孙儿莽撞?”
“怪你做什么?”袁耀摇摇头,“朕当年继位时,你曾祖父对朕说:‘做皇帝最难的不是惩处贪官,而是敢不敢惩处有背景的贪官。’你现在做的,就是在过这一关。”
他拍了拍袁谦的手:“放手去做。有朕在,有律法在,该查的查,该办的办。但要记住一点——查要查得清楚,办要办得公正。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孙儿谨记。”
从紫宸殿出来,袁谦心里更加踏实了。他回到偏殿,继续批阅奏章,直到子夜时分。
正月二十,崔琰从泗州回来了。风尘仆仆,但精神抖擞。
“殿下,泗州段已全线疏通!所有滞留漕船均已通过,北运可保无虞!”他一进门就报喜。
“辛苦了。”袁谦让他坐下,亲自倒了杯茶,“工程花费如何?”
崔琰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这是详细账目。此次疏浚实际征调民夫七千三百人,用工八日,总计花费一万九千两白银,比预算节省了三分之一。”
袁谦接过账册细细翻看,账目清晰,条目分明,连每个民夫每日的工钱、每餐的口粮都记得清清楚楚。
“好。”他合上账册,“那历年虚报的事,查得如何?”
崔琰神色严肃起来:“臣在泗州暗访了多位老河工和退役的漕运吏员。据他们所说,泗州知府张裕确有虚报之嫌。比如去年秋季疏浚,上报征调民夫六千,实际不到四千;上报用料三万方,实际两万方都不到。这些年来,多报的款项恐怕不下十万两。”
“证据呢?”
“臣找到了几位敢说话的账房先生,还有张知府手下一位因分赃不均而被排挤的师爷。人证物证,都已秘密带回洛阳。”
袁谦沉吟片刻:“此事先不要声张。你把证据整理好,交给刑部。我会让刑部暗中调查,核实无误后,再行处置。”
“殿下英明。”崔琰由衷佩服。这位年轻的监国既铁面无私,又懂得策略,不冒进也不姑息。
二月初,冰雪开始消融。
泗州段漕运畅通的消息传遍朝野,袁谦的声望又上一层。而与此同时,刑部对泗州知府的秘密调查也在进行中。
二月十五,袁谦再次来到紫宸殿向景和帝汇报政务。这一次,他带上了泗州疏浚的完整报告和初步调查结果。
袁耀看完报告,沉默良久。
“谦儿,你准备怎么处置张裕?”他问。
“若查实贪墨,按律当革职查办,追缴赃款,视情节轻重或流放或监禁。”袁谦答道,“但孙儿以为,此案不能只办张裕一人。漕运衙门、户部相关人员若有失察、包庇之嫌,也应一并追究。”
“不错。”袁耀点头,“但你可知,张裕的叔父张太尉,当年是为救朕而死的?”
袁谦一愣:“孙儿……听说过。”
“所以很多人会觉得,朕欠张家一条命。你现在要办张裕,会有人说朕忘恩负义,说你刻薄寡恩。”袁耀看着他,“你可想好了?”
袁谦深吸一口气:“皇祖父,孙儿记得曾祖父在《治国箴言》中写道:‘恩是恩,法是法。因私恩而废国法,乃取祸之道。’张太尉救驾有功,朝廷已厚待其家族多年。但张裕贪墨公款、贻误漕运,损害的是国家利益、百姓福祉。若因私恩而纵容,如何对得起天下人?又如何对得起律法尊严?”
他说得平静,但字字铿锵。
袁耀眼中闪过欣慰的光,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春雪初融,枝头已见嫩芽。
“朕老了,很多事力不从心。”他背对着袁谦,声音有些缥缈,“但看到你能这样想、这样做,朕就放心了。这江山交给你,朕安心。”
他转过身,目光坚定:“放手去办吧。该查的查,该办的办。朕支持你。”
“谢皇祖父!”袁谦躬身行礼,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走出紫宸殿时,阳光正好。冰雪消融的积水反射着金光,宫墙下的柳树已抽出新绿。
袁谦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脚步稳健。他知道,这只是监国路上的第一道考验,未来还有更多的挑战等着他。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信心——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背后有皇祖父的支持,有曾祖父的智慧,更有这个庞大帝国需要守护的万千百姓。
而这条监国之路,他必将一步一个脚印,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