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才刚进十月,洛阳城就下起了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覆盖了宫城的琉璃瓦,给御花园的枯枝镶上了一层银边。紫宸殿内虽然燃着炭盆,但那股寒意似乎能从骨缝里透进来。
景和帝袁耀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坐在书案后批阅奏章。他的脸色在炭火映照下显出几分不正常的红晕,握着朱笔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近来明显感觉力不从心。
一份关于江南漕粮征收的奏章,他已经看了三遍,却总觉得思路断断续续,难以集中精神。那些数字在眼前晃动,字句的含义需要反复咀嚼才能理解。这在从前是绝无可能的事——他记得自己四十岁时,一日能批阅两百多份奏章,还能清晰记住其中关键的内容。
“老了……真的老了。”袁耀放下笔,长长叹了口气。
殿门轻轻推开,皇太孙袁谦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走进来。他穿着素色的常服,肩头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花,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
“皇祖父,该喝药了。”袁谦将药碗放在案上,很自然地站到袁耀身后,伸手替他揉捏肩膀,“太医说这药得趁热喝,凉了药效就减半。”
袁耀闻到那股熟悉的苦味,皱了皱眉,但还是端起碗一饮而尽。苦味从舌尖蔓延到喉咙,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慢些喝。”袁谦轻拍他的背,语气里满是关切,“孙儿让人备了蜜饯。”
“不用。”袁耀摆摆手,等咳嗽平息了,才苦笑道,“这药喝了快一年,苦也苦惯了。只是喝了这么久,身子也不见大好,反倒是越来越容易疲乏。”
袁谦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太医说,皇祖父这是劳心太过,需要静养。朝政之事……”
“朝政之事不能停。”袁耀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那堆奏章上,“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朕在位一日,这江山社稷的责任就一日不能卸下。”
话虽如此,但当他再次拿起朱笔时,手抖得更厉害了。一滴朱砂滴落在奏章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
袁耀盯着那团红色,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心神。
“谦儿,”他睁开眼,声音有些疲惫,“你替朕看看这份奏章。江南今年秋收如何?漕粮征收可还顺利?”
袁谦上前一步,接过奏章快速浏览了一遍。他看得极快,眼神专注,偶尔还会停顿片刻,似乎在心中计算着什么。片刻后,他放下奏章,条理清晰地说道:
“回皇祖父,江南八州今年风调雨顺,秋收比去年增产一成半。漕粮征收已完成七成,预计月底前可全部入仓。不过孙儿注意到,苏州、湖州两地的征收进度稍慢,奏章上说是因为河道疏浚耽误了运输。孙儿以为,当命漕运衙门加派人手,同时可调邻近州县的储备粮先行起运,以免耽误明年开春的北运。”
袁耀静静听着,眼中逐渐流露出赞许之色。等袁谦说完,他问道:“若调邻近州县的储备粮,会不会影响当地的平抑粮价?”
“不会。”袁谦显然早有考虑,“孙儿查过上月的粮价奏报,江南各州粮仓储备充足,调拨一成不会影响大局。且漕粮北运事关京师供应和北疆军需,当优先确保。”
“好,就这么办。”袁耀点点头,提起笔想在奏章上批示,但手抖得实在厉害,写的字歪歪扭扭。他苦笑一声,将笔递给袁谦,“你来写吧。”
袁谦一愣:“皇祖父,这……”
“朕让你写你就写。”袁耀的语气不容置疑,“就写:‘准奏。着漕运衙门加派人手疏浚河道,苏州、湖州漕粮可延后五日。另命常州、润州各调储备粮五万石先行北运,不得延误。此事由皇太孙督办。’”
袁谦迟疑片刻,见皇祖父眼神坚定,这才接过笔,在奏章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批示。他的字迹清秀端正,笔力沉稳,与袁耀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
看着孙儿写字的侧影,袁耀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父亲袁术身边,学着批阅奏章、处理政务。那时父亲常说:“耀儿,你要记住,皇帝这个位置,坐上去容易,坐稳了难。要懂得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放权,什么时候该收权。”
当时他不甚理解,现在却忽然明白了。
“谦儿,”袁耀轻声开口,“如果……朕是说如果,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奏章都由你先看,你先批,朕只做最后复核,你觉得如何?”
袁谦手中的笔一顿,猛地抬起头:“皇祖父,这万万不可!孙儿虽蒙皇祖父信任,监国理政,但最终决断仍应由皇祖父……”
“朕在问你话。”袁耀打断他,目光平静,“你觉得如何?实话实说。”
袁谦与皇祖父对视片刻,见他神情认真,不似试探,这才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若皇祖父信任,孙儿自当竭尽全力。但孙儿以为,此事当循序渐进。可先从日常政务开始,军国大事、官员任免等重要事项,仍需皇祖父亲自决断。”
“你倒是谨慎。”袁耀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感慨,“不过你说得对,是该循序渐进。”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雪花纷飞,整个宫城一片素白。远处钟楼传来悠扬的钟声,那是报时的钟声,一声接一声,沉稳而绵长。
“谦儿,朕近来时常想起你曾祖父。”袁耀望着窗外的雪景,声音有些飘忽,“想起他晚年退居华林苑,将朝政完全交给朕时的情景。那时候朕还不满四十,既兴奋又惶恐,生怕做不好,辜负了他的期望。”
他转过身,看着袁谦:“你知道你曾祖父当时对朕说了什么吗?”
袁谦恭敬道:“孙儿不知。”
“他说:‘耀儿,这江山交给你了。别怕犯错,人人都会犯错。但要记住,犯了错要认,要改。别学那些死要面子的皇帝,为了维护所谓的威严,一错再错,最终害国害民。’”袁耀眼中泛起追忆的神色,“他还说:‘朕现在退下来,不是不管事了,而是换种方式管。朕就在华林苑看着,你有不懂的、难决的,随时来问。但日常的、琐碎的,你自己拿主意。皇帝不能事事依赖别人,得有自己的判断。’”
袁谦静静听着,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现在朕懂了。”袁耀走回书案前,抚摸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你曾祖父当年退居二线,不是因为不想管,而是知道该让下一代历练了。皇帝这个位置,不可能永远坐着,总得有人接替。而接替的人,不能等到最后一刻才上手,那会乱套的。”
他看向袁谦,眼神变得格外认真:“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太医说的那些话,朕都明白——劳心太过,需要静养。再这么硬撑下去,怕是撑不了多久。所以朕决定,从今日起,正式委政于你。”
袁谦急忙跪下:“皇祖父!”
“听朕说完。”袁耀摆摆手,“朕不是要退位,朕还是皇帝。但日常政务,包括六部奏章、地方事务、财政收支这些,都由你全权处理。枢密院的军务,你也要参与决策。朕只把握大方向,处理少数特别重要的国事。每隔三日,你来向朕汇报一次,有疑难之事,朕给你参谋。”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朕会下明诏,命丞相法正及各部尚书全力辅佐你。你虽年轻,但监国已有数年,能力、品性,朕都看在眼里。朝中大臣,大多也是信服你的。”
袁谦跪在地上,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怎么?没信心?”袁耀笑着问。
“不,”袁谦抬起头,眼中虽有忐忑,但更多的是坚定,“孙儿有信心。只是……只是担心自己年轻识浅,万一……”
“万一犯错?”袁耀接过话头,将他扶起来,“犯错是难免的。但只要记住三条:第一,凡事以百姓福祉为先;第二,重大决策多听取各方意见;第三,错了就改,绝不文过饰非。有这三条,大错就不会犯,小错改了就是。”
他看着孙儿,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卷手稿——那是袁术《治国箴言》的抄本。
“这个,你曾祖父留给朕的,朕现在传给你。”袁耀将手稿郑重交到袁谦手中,“里面的话,你要常读常思。治国之道,说到底无非是‘用人’和‘爱民’四个字。用好贤能,爱护百姓,江山自然稳固。”
袁谦双手接过,感到那卷手稿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两代人的期望。
“孙儿……定不负皇祖父重托。”他声音有些哽咽。
“好,好。”袁耀拍拍他的肩,“那从现在开始,这些奏章就交给你了。朕要去躺一会儿——说真的,朕是真的累了。”
他说着,真的走向殿内的暖榻,和衣躺下。不多时,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在白天如此放松地入睡。
袁谦站在原地,看着皇祖父安睡的侧影,又看看手中那卷《治国箴言》,最后目光落在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上。
雪还在下,殿内炭火噼啪作响。
他轻轻走到书案前,坐下,翻开第一份奏章。那是陇右来的军报,关于西羌部落内附后的安置问题。他提起笔,沉思片刻,开始写下批示。字迹工整,思路清晰,下笔没有丝毫犹豫。
批完一份,又拿起下一份。关于运河漕运的,关于江南税赋的,关于北方边关防务的……一份接着一份,他处理得有条不紊。偶尔会停顿思考,偶尔会查阅旁边的档案,但始终保持着从容的姿态。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殿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内侍悄悄进来添了炭,点了灯,又悄悄退下,不敢打扰。
当袁谦批完第二十七份奏章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头看向暖榻——皇祖父还在睡着,睡得很沉,很安稳。
他起身,拿起一件毯子,轻轻走过去,为皇祖父盖好。就在他准备离开时,袁耀忽然睁开了眼睛。
“批完了?”老人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批了二十七份,还剩十九份。”袁谦答道,“皇祖父再睡会儿吧,孙儿继续。”
“不睡了。”袁耀坐起身,看了看身上的毯子,又看了看书案前那摞已批阅的奏章,“拿来给朕看看。”
袁谦将批好的奏章抱过来。袁耀一份份翻阅,看得很仔细。他时而点头,时而沉思,但自始至终没有提出任何修改意见。
全部看完后,他将奏章放下,长长舒了口气。
“很好。”他只说了两个字,但眼中满是欣慰,“比朕当年第一次批奏章时强多了。去吧,剩下的也批完,朕在这儿看着。”
“皇祖父不休息了?”
“朕看着你批,就是休息。”袁耀靠在榻上,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你知道吗?看着你坐那儿批奏章的样子,朕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一半。这感觉……挺好。”
袁谦鼻子一酸,连忙转过身,回到书案前。他翻开下一份奏章,提起笔,努力让手不抖,让字迹依然工整。
殿外风雪呼啸,殿内一老一少,一个批阅奏章,一个静静看着。炭火映着他们的身影,在墙上投出温暖的剪影。
这一刻,权力的交接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繁琐的程序,就在这样一个雪夜里,悄然而平稳地完成了。
而帝国的车轮,将继续向前,驶向下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