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九月,被素白笼罩。
太上皇驾崩的消息传出后,整个京城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往日的喧嚣不见了,市井间多了低声的啜泣,茶馆酒肆里,说书先生们不再讲那些英雄传奇,而是说起武始皇帝生前的轶事——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都成了百姓们追思的方式。
皇宫内,气氛更是凝重。
景和帝袁耀强撑着病体,在紫宸殿召集重臣。他面色苍白,眼圈深陷,手中紧紧攥着父亲那封最后的家书。朝臣们分列两侧,连平日里最爱争论的几位老臣,此刻也都垂首肃立,殿内只闻压抑的呼吸声。
“诸卿都看看吧。”袁耀的声音有些嘶哑,将家书递给身旁的内侍,“这是太上皇最后的交代。”
内侍捧着那薄薄的纸笺,小心翼翼地传阅下去。当看到“勿大兴土木,勿劳民伤财,吾之陵寝一切从简”、“吾魂当归寿春,与汝母合葬”这些字句时,几位老臣不禁红了眼眶。
丞相法正第一个站出来,这位以机谋干练着称的重臣,此刻声音也有些哽咽:“太上皇至仁至俭,临终仍念及百姓。然……陛下,国葬之礼关乎国体,若太过简薄,恐天下人议论,也有损皇家威严。”
“是啊陛下。”礼部尚书接着道,“太上皇功盖千秋,按制当以山陵之礼安葬,陵寝规模、陪葬器物、送葬仪仗,皆有定制。若依太上皇所言‘一切从简’,臣等实在……实在难以奉诏。”
几位老臣纷纷附和。
袁耀静静听着,待众人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诸卿所言,朕都明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群臣,“但这是父皇最后的遗愿。他老人家一生行事,何时在乎过他人议论?当初登基大典,他就曾力排众议,削减了三分之二的仪仗开支。他说‘排场是给活人看的,朕要的是实惠’。”
说到这里,袁耀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朕还记得,那年朕十岁,随父皇巡视淮南。途经一处遭了水灾的村子,父皇当场下令,将原本要用于修缮行宫的三万两银子,全数拨给当地赈灾。有官员劝谏说行宫关乎皇家体面,父皇是怎么说的?”
他看向法正。
法正躬身道:“臣记得。太上皇当时说:‘百姓的房子都塌了,朕住得再好,心里能安吗?体面不是住出来的,是百姓心里给的。’”
“正是如此。”袁耀点头,声音渐渐坚定,“如今父皇遗诏在此,字字句句,皆是本心。他要回寿春,要与母后合葬,要薄葬,要‘勿扰百姓’——朕为人子,岂能不遵?”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臣以为,当遵遗诏。”
众人望去,说话的是站在文官队列末位的皇太孙袁谦。他今日穿着素服,眼圈微红,但神情镇定。见众臣看来,他上前一步,向袁耀行礼,又转向群臣。
“太孙殿下有何高见?”法正问道。
袁谦深吸一口气:“诸公,皇祖父一生,最厌烦的便是虚礼。他曾对孙儿说过,人死如灯灭,陵墓修得再大,器物陪葬再多,不过是给后人添麻烦,给盗墓贼送钱财。真正的纪念,不在陵寝的规模,而在百姓是否安居乐业,江山是否稳固太平。”
他顿了顿,继续道:“皇祖父要回寿春,那是他起兵之地,也是与皇祖母相识相守之地。落叶归根,合葬一处,此乃人伦至情。若强行将皇祖父葬在洛阳,按山陵之礼大修陵墓,看似尊崇,实则违逆了皇祖父的本心。这‘孝’字,究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形式,还是遵从长辈真实意愿的实质?”
这番话说完,殿内鸦雀无声。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他们习惯了按礼制办事,却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是啊,若葬礼违背了逝者本心,那隆重的仪式,究竟是在尽孝,还是在尽自己的面子?
袁耀看着孙儿,眼中露出欣慰之色。他缓缓起身,虽然脚步虚浮,但腰杆挺得笔直:“太孙所言,正是朕所想。传朕旨意——”
“第一,太上皇丧仪,按亲王规格办理,削减三成仪仗,不征发民夫,不动用国库额外开支。宫中节俭用度三月,省下的钱粮,用于补贴洛阳城内孤寡老人。”
“第二,命工部即刻准备,七日后启程,护送太上皇灵柩回寿春。沿途各州县,不得铺设御道,不得驱赶百姓,不得设宴接待。若地方官员敢借机摊派、扰民,严惩不贷。”
“第三,寿春陵寝早已按太上皇生前所愿修建完毕,规模只如侯爵之墓。陪葬器物,除太上皇日常所用几件旧物、几卷手稿外,其余一概不置。不设石人石马,不立功德碑,只种松柏百株。”
“第四,命沿途水陆驿站备好船只车马即可,不得张灯结彩,不得封锁道路。若有百姓自发相送,可于道旁肃立,但不得组织、不得强求。”
一道道旨意颁下,群臣再无异议,齐声领命。
七日后,清晨。
洛阳城外,秋风萧瑟。
一支素白的队伍缓缓驶出城门。没有绵延数里的仪仗,没有震天的鼓乐,只有三十六名禁军护卫,八名内侍随行,以及一辆朴素的灵车。灵车上覆盖着玄色帷幔,帷幔上绣着一个简单的“仲”字——那是袁术当年在寿春起兵时,亲手设计的旗帜图案。
景和帝袁耀没有亲自送行——他病体未愈,且按礼制,皇帝不应轻易离京。但他站在洛阳城楼上,远远望着那支渐行渐远的队伍,任凭秋风吹乱鬓发。
皇太孙袁谦代表天子送灵。他骑着一匹白马,走在灵车前方,不时回头望一眼那玄色帷幔,眼中泪光闪烁。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虽然朝廷明令不得组织百姓送行,但洛阳城外十里长亭,依然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民众。他们自发前来,穿着素衣,手持白花,默默立在道路两侧。当灵车经过时,无人喧哗,无人哭嚎,只有一片压抑的啜泣声,和纷纷飘落的白花瓣。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突然跪倒在地,朝着灵车重重磕了三个头。他抬起头时,老泪纵横:“太上皇……小老儿是淮南人,当年全家逃难到洛阳,是您开的粥棚救了我们一家五口的命啊……”
这一跪,像是触动了什么。道路两侧的百姓,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他们中,有曾在袁术治下分得田地的农民,有因朝廷政策而得以读书的寒门子弟,有在南北大运河上讨生活的船工,也有在洛阳城里经营着小本生意的商贩。
没有人组织,没有人指挥,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感念,却比任何隆重的仪式都更加震撼。
袁谦勒住马,回头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了皇祖父常说的那句话:“百姓心里有杆秤。”
灵车沿着官道向南,渡黄河,过许昌,一路向寿春行去。沿途经过的州县,果然没有铺设御道,没有封锁道路。但每当灵车经过城镇时,总能看到街边肃立的百姓,看到商铺门前悬挂的素幡,看到孩童手中捧着的野菊花。
十月初三,灵车抵达寿春。
这座淮南古城,迎来了它最尊贵也最熟悉的儿子。寿春城外的官道两侧,早早便挤满了人——这次,是真的倾城而出。从七八十岁的老人,到三四岁的孩童,几乎整个寿春城的百姓都来了。
他们中许多人都记得,几十年前,那个年轻的袁家公子如何在这里起兵,如何整顿吏治,如何兴建水利,如何让这座饱经战乱的城市重新焕发生机。后来他当了皇帝,去了洛阳,但寿春始终是他的“龙兴之地”,始终享受着特殊的恩惠——减税、兴学、修路、治水……
“回来了,公子回来了……”一个百岁老人被儿孙搀扶着,颤巍巍地说。他口中的“公子”,还是几十年前的称呼。
灵车驶入寿春城,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前行。经过当年袁术起兵的校场,经过他最早设立的官署,经过那株据说被他亲手种下的老槐树……最后,驶向城北的袁氏祖陵。
陵园早已修建完毕,确实如袁耀旨意中所说,规模不大。背靠小山,面朝淮水,四周松柏环绕。陵墓的主体已经封土,旁边留着一个墓穴——那是为袁术的皇后、袁耀的生母预留的位置。如今,这对分离了数十年的夫妻,终于要合葬一处了。
下葬仪式简单而庄重。
没有繁复的礼仪,没有冗长的祭文。袁谦代表皇室,率众人在墓前跪拜、上香、献酒。然后,工匠们将灵柩小心地安放入墓穴,封上石门,覆土掩埋。
当最后一抔土撒上时,天空中忽然飘起了细雨。细雨如丝,轻轻洒在新建的坟茔上,洒在周围的松柏上,洒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上。
“皇祖父曾说过,他最喜欢寿春的雨。”袁谦站在坟前,轻声对随行的官员们说,“他说这雨软绵绵的,不像北方的雨那么冷硬。如今他长眠于此,四季有雨相伴,想来……也是如愿了。”
仪式结束后,袁谦没有立即离开。他在陵园旁的草庐中住了三日,每日清晨到墓前静坐,午后则在寿春城里走走看看。他去看袁术当年居住过的老宅——如今已改成了一座小小的纪念馆;去看最早兴办的官学——如今已是淮南最有名的书院;去看淮河大堤——那道袁术亲自督建、保护了寿春城数十年的水利工程。
第三日傍晚,袁谦登上寿春城楼。
夕阳西下,淮水滔滔。这座古城在暮色中显得宁静而祥和,炊烟袅袅,街市井然。他忽然想起皇祖父在《治国箴言》中写的一句话:“为君者,不求万世颂扬,但求离任之时,百姓能说一句‘那几年日子还算好过’,足矣。”
“皇祖父,”袁谦望着远方的淮水,轻声自语,“寿春的百姓,何止是说‘还算好过’。他们是真的念着您的好。”
十月初七,袁谦启程返回洛阳。
临行前,他去了一趟陵园,在墓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他注意到坟头已经长出了一些细嫩的草芽——秋天将尽,这些草芽却倔强地破土而出,绿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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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祖父,孙儿要回洛阳了。”他对着坟墓说,“您放心,父亲、孙儿,还有孙儿的子孙,都会记住您的教诲。这盛世,会绵长的。”
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回应。
回程的路上,袁谦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选择了骑马。他想好好看看这片皇祖父深爱的土地。途经一处村庄时,他看到几个孩童在村口玩耍,嘴里哼着一首童谣:
“袁公子,起寿春;平乱世,安万民;修运河,通南北;减赋税,仓廪实;七十载,太平年;魂归处,淮水边……”
童谣稚嫩,曲调简单,却让袁谦瞬间湿了眼眶。
他知道,从今以后,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在史官的笔墨之外,在官方的记载之外,会流传着无数关于武始皇帝的传说。那些传说或许会被添油加醋,或许会被神化夸张,但核心不会变——那是一个从寿春走出去的公子,如何开创了一个盛世的故事。
而那个故事的主人公,此刻已长眠在淮水之畔,听着涛声,沐着细雨,真正地“叶落归根”了。
十月中旬,袁谦回到洛阳。
景和帝袁耀在病榻上听完了孙儿的详细汇报。当听到寿春百姓自发迎灵、听到孩童传唱的童谣时,这位皇帝沉默良久,最终长长舒了口气。
“如此,父皇是真的可以安息了。”他说着,眼角有泪滑落,但嘴角却带着笑,“谦儿,你知道吗?朕现在忽然觉得,父皇选择薄葬寿春,或许不只是为了节俭,也不只是为了落叶归根。”
“那还是为了什么?”袁谦问。
袁耀望向窗外,秋日阳光正好:“他是想用最后的离开方式,再给后世之君、给天下人上一课——什么才是真正的‘不朽’。”
陵墓会风化,碑文会漫漶,但百姓口耳相传的感念,却会像淮水一样,奔流不息。
而这,或许才是袁术这位重生者、开国皇帝,留给这个时代最深远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