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苑的秋夜,星空格外清澈。
七十八岁的袁术披着件厚厚的锦袍,坐在特制的观星台上。这台子是三年前命人修建的,四周围着挡风的屏风,中央摆着张铺了软垫的躺椅,旁边小几上常年备着温好的药茶和几样软糯点心。
“太上皇,今夜天凉,要不早些回去歇息?”伺候了袁术三十年的老内侍轻声劝道。
袁术摆了摆手,花白的胡子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你看那紫微星,今夜格外明亮。朕记得年轻时候……哦,不对,是老夫记得年轻时候,在寿春那会儿,也爱看星星。那会儿可没这么讲究,随便找个屋顶一躺,能看到半夜。”
他说话已经有些慢,但思路依然清晰,只是自称从“朕”换成了“老夫”,仿佛在刻意淡化自己曾经皇帝的身份。
老内侍忙将暖炉挪近些:“您那会儿龙精虎猛,现在可要仔细身子。”
“龙精虎猛?”袁术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那时候就是个纨绔子弟,要不是……咳,要不是后来开了窍,现在坟头草都换了几茬了。”
他没有说下去,眯起眼睛望着星空。那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随着年岁增长,反而越来越清晰。重生,系统,那些如同梦幻般的经历,如今回想起来,倒像是上辈子看过的戏文。
“您又在想往事了。”老内侍最懂他这神情。
“人老了,不想往事还能想什么?”袁术端起药茶抿了一口,皱了皱眉,“这茶越来越苦,太医署那帮人,就不能弄点好喝的?”
“良药苦口,您就忍忍吧。景和帝前日还特地嘱咐,说新从岭南进贡的蜂蜜到了,明日就给您送来调药。”
提到儿子袁耀,袁术眼中闪过一丝柔和:“那小子自己身体也不怎么样,还总惦记着我。告诉他多少次了,皇帝要有皇帝的样子,天天往华林苑跑像什么话。”
话虽这么说,但袁术嘴角的笑意却藏不住。这些年,袁耀但凡得空就来请安,朝中大事小情虽然不再过问,但儿子总爱来听听他的看法。父子二人常常一坐就是半日,从治国理政谈到家长里短,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的父子。
星空流转,时辰渐晚。
袁术忽然指着东北方向的一颗星:“你看,那颗星是不是暗了些?”
老内侍眯眼看了半天,老实道:“老奴眼拙,看不真切。”
“是暗了。”袁术喃喃道,不知是在说星,还是在说自己。他缓缓靠回躺椅,感觉一阵熟悉的疲惫感涌上来,“四时有序,生死有命啊……这话我跟多少人说过,如今轮到我自己了。”
“您可别说这样的话!”老内侍急了,“太医说了,您就是年纪大了,好好调养,长命百岁不成问题!”
袁术笑了,这次笑得很坦然:“百岁?那不成老妖怪了。七十八……够了,真的够了。比许多人活得都长,见过的、经历过的,十倍于常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
寿春城头的第一面“仲”字旗;官渡之战前夜与曹操那场诡异的对话;邺城登基时万民山呼的浪潮;第一次看到袁耀蹒跚学步时的欣喜;周瑜、赵云、徐庶……那些或已离世、或也垂老的面孔;还有那个在脑海中沉寂了数十年的系统提示音——“主线任务完成”。
“这一生,值了。”袁术轻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夜风渐起,老内侍忙要扶他起身。
“再坐会儿。”袁术坚持道,“你去把朕……把我那本《治国箴言》的手稿拿来,再看看。”
“那手稿不是前日已经密封好,送给皇太孙殿下了吗?”
袁术一愣,随即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记性。送了就好,送了就好……谦儿那孩子,比他爹当年还稳重,是块好料子。”
他口中的“谦儿”便是皇太孙袁谦。三个月前,袁术特意将这孩子召来华林苑,祖孙二人单独谈了一整日。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是袁谦离开时,眼眶是红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回吧。”袁术终于松口。
老内侍连忙唤来两名年轻内侍,小心翼翼将袁术扶下观星台。七十八岁的老人,腿脚已不太利索,从观星台到寝殿不过百步距离,却走了足足一刻钟。
寝殿内早已熏暖,药香弥漫。
袁术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他侧头看着窗外星空,忽然道:“你说,人死后真有魂魄吗?真能去往另一个世界吗?”
老内侍正在为他掖被角,闻言手一颤:“太上皇……”
“我就随口一问。”袁术笑道,“要真有,我倒想看看,那边是个什么光景。要是没有……那便好好睡一觉,也不亏。”
这话说得太过豁达,反而让老内侍鼻尖发酸。
“您好好休息,明日景和帝还要来请安呢。”
“嗯,让他巳时再来,多睡会儿。”袁术闭上眼睛,“你们都退下吧,我静一静。”
殿内烛火被调暗,宫人们悄声退至外间。袁术独自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呼吸渐渐平缓。
他没有睡,而是在回想。
想他刚“醒来”时,那个骄奢淫逸的袁公路;想他战战兢兢开启系统,一步步改变命运;想那些追随他、信任他,甚至为他牺牲的人们;想这个从他手中诞生、如今已根深叶茂的庞大帝国。
“我改变了历史吗?”他在心中自问,“还是历史本就该如此?”
没有答案。
或许也不重要了。
子时过半,袁术忽然睁开眼睛。他感觉异常清醒,仿佛回到了四十岁时的状态。他知道这是什么征兆——回光返照。
“来人。”他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
老内侍几乎瞬间就出现在床前:“太上皇有何吩咐?”
“研磨,铺纸。”
“这么晚了,您要写字?明日再写可好?”
“就现在。”
老内侍不敢再劝,连忙照办。当纸笔备好时,袁术已经自己坐起身来——这在他卧病多日后简直是奇迹。
他提起笔,沉吟片刻,在纸上缓缓写下几行字。不是诏书,不是政令,而是一封简单的家书。
“耀儿、谦儿亲启:吾之一生,波澜壮阔,已无遗憾。治国之要在得人,守成之要在爱民。你父子二人,当同心协力,护这锦绣山河。勿大兴土木,勿劳民伤财,吾之陵寝一切从简,勿扰百姓。吾魂当归寿春,与汝母合葬,如此足矣。勿悲,勿哀,盛世绵长,便是对吾最好的祭奠。”
写到这里,他停笔想了想,又在最后添上一句,语气忽然轻松起来:
“哦对了,华林苑东角那株老梅树,是朕……是我亲手种的。若开花,折一枝供于案前即可。纸短情长,各自珍重。”
落款没有用任何尊号,只简单两个字:公路。
写罢,他将笔放下,长长舒了口气:“装函密封,明日交于皇帝。现在,扶我躺下吧。”
老内侍红着眼眶照办。当袁术重新躺好时,那种异常的清醒感正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安宁。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袁术闭上眼睛,“今夜星光甚好,让我再看一会儿。”
老内侍欲言又止,最终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殿门。
袁术没有再睁眼。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轻缓,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那时他刚在寿春站稳脚跟,带着年轻的袁耀在郊外踏青。孩子追着蝴蝶跑,他在后面笑着看,阳光明媚,微风和煦。
“这一生……挺好。”
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袁术的呼吸停止了。
殿外,老内侍守了半个时辰,终于觉得不对劲。他轻轻推门而入,来到床前,只见太上皇面容安详,如同熟睡。
“太上皇?”他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颤抖着手探了探鼻息,老内侍浑身一震,缓缓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
几乎同时,观星台上,那颗被袁术指出的星辰,悄然隐没在黎明前的夜色中。
景和二十七年秋九月十五,寅时三刻,武始皇帝、太上皇袁术,于洛阳华林苑安然驾崩,享年七十八岁。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这位重生一世、开创仲朝盛世的传奇帝王,在睡梦中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程。如同他常说的那样——四时有序,生死有命。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华林苑时,消息已经传到了皇宫。
景和帝袁耀正在病中,闻讯手中药碗跌落在地,碎裂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他怔了半晌,忽然起身就要往外走,却因身体虚弱一个踉跄。
“陛下保重!”宫人连忙搀扶。
袁耀推开众人,眼圈已然通红:“备辇,去华林苑……现在就去!”
“父皇遗诏在此。”皇太孙袁谦匆匆赶来,手中捧着那封刚刚送达的家书,声音哽咽,“祖父说……勿悲,勿哀。”
袁耀接过那薄薄的信笺,看完寥寥数语,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这位在位二十余年、已年近五旬的皇帝,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父皇……最终还是抛下朕先走了。”
袁谦也泪流满面,却强忍着扶住父亲:“皇祖父说,盛世绵长,便是对他最好的祭奠。孙儿恳请父皇保重龙体,完成皇祖父遗愿。”
晨光彻底洒满洛阳城时,丧钟敲响。
钟声九响,回荡在皇宫、街巷、城门,传向远方。这座繁华了数十年的帝都,在这一刻忽然安静下来。百姓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商贩停止了叫卖,学子放下书卷,所有人都望向皇宫方向。
他们知道那钟声意味着什么。
那个传说中的开国皇帝,那个带来了数十年太平盛世的武始皇帝,走了。
市井之间,茶楼酒肆,老者们开始讲述那些真假参半的传说:说太上皇年轻时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在乱世中崛起,如何开创这前所未有的盛世。年轻人听着,仿佛在听一段遥远的传奇。
而真正的传奇,已经落幕。
华林苑寝殿内,袁术的遗体已被妥善安置。景和帝守在灵前,亲手为父亲整理遗容。当看到袁术嘴角那丝安详的笑意时,袁耀忽然明白了什么。
父皇是真的没有遗憾。
这一生,从纨绔子弟到开国帝王,从众人唾弃到万民景仰,他做到了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一切。如今盛世已成,儿孙贤能,江山稳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父皇放心。”袁耀轻声说道,像是在对逝者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儿臣定会守好这江山,让这盛世……绵长。”
殿外,秋叶飘落。
一个时代结束了。
但正如袁术常说的那样——四时有序,生死轮回。旧的传奇落幕,新的故事,还在继续。而那个名为“袁术”的传奇,将永远镌刻在这片土地的青史之上,供后人传颂、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