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六年的正月,洛阳城还沉浸在年节的气氛里。街巷间飘着煮元宵的甜香,孩童们提着灯笼跑来跑去,可城西延康坊的“文华书坊”后院,却传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成了!成了!”
一个满脸墨渍的中年工匠举着一页纸,从工棚里冲出来,差点撞翻门口晾晒书页的架子。纸上的字迹清晰整齐,正是《千字文》的开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但这可不是手抄的,而是印出来的。
书坊掌柜姓王,是个精瘦的南方人,闻声从账房跑出来,接过那页纸对着光仔细看。他的手在抖,不是冷的,是激动的。
“李师傅,这……这一块版能印多少张?”王掌柜声音发颤。
被称作李师傅的工匠抹了把脸上的墨,咧嘴笑了:“按咱们试的,刻得深的能印三五百张,刻得浅的也能印两百来张。掌柜的您算算,这比请人抄书快多少?”
王掌柜的算盘在心里打得噼啪响。请个熟练的书手,一天最多抄三五千字,工钱还要三十文。这一块雕版,刻的时候费事,可刻好了就能反复用。印一张的成本,连纸带墨,不过两三文钱。
“快,快把这几张送去东市。”王掌柜当机立断,“就说是文华书坊新出的《千字文》,一本只卖五十文!”
“五十文?”旁边的小伙计惊得张大嘴,“掌柜的,手抄的《千字文》最少也得二百文啊!”
“所以咱们才要降价!”王掌柜眼睛发亮,“你想想,那些想让孩子识字的人家,二百文舍不得,五十文还舍不得吗?薄利多销,薄利多销!”
小伙计抱着几本新印的书跑出去了。王掌柜转身看着工棚里那些刚刚刻好的梨木板,心里像烧了一团火。
这事儿说来有趣。文华书坊原本只是个小作坊,靠接些抄写佛经、契约的零活过活。去年腊月,朝廷要给扶桑国抄书,任务重时间紧,王掌柜接了其中一小部分《千字文》的活儿。他雇了二十个书手日夜赶工,还是来不及。
李师傅那时在书坊做装订的活计,有天喝酒时嘟囔:“要是能像印章那样,一按一个字多好。”说者无心,王掌柜却听了进去。他想起早年见过官府印告示,用的是整块木版雕刻——只是那雕的是图画。
“要不……咱们试试雕字?”王掌柜咬着牙投了钱。
李师傅带着几个徒弟,从腊月忙到正月,失败了不知多少次——木头纹理不顺,刻出来字歪;墨太浓,印出来一团黑;纸太薄,一印就破。直到今天,才终于成了。
东市那边,小伙计刚把摊子支起来,挂出“《千字文》五十文”的牌子,人群就围了上来。
“五十文?真的假的?”
“这字……挺工整啊,不像手抄的。”
“给我来一本!家里小子正开蒙呢!”
不到一个时辰,五十本《千字文》卖光了。小伙计揣着沉甸甸的铜钱往回跑,半路却被太学的几个学生拦住了。
“这位小哥,你这书是印的吧?”一个戴方巾的书生问,“我们太学郑博士想见见你们掌柜。”
王掌柜听说太学博士要见他,腿都软了。可等他战战兢兢到了太学,见到的是个和蔼的老者——正是弘文馆的郑玄。原来那书生是郑玄的学生,买了书觉得新奇,就拿给老师看。
“这雕版之术,妙啊。”郑玄拿着书翻来覆去地看,“王掌柜,你可知道,这一本书便宜一百五十文,能让多少贫寒子弟读上书?”
王掌柜老实摇头:“小人……小人没想那么多,就是想多卖些书。”
郑玄笑了:“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是好事。老夫想请你帮个忙——太学有些讲义,想印出来发给学生。工钱照付,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王掌柜连连点头。这可是太学的生意,做好了,书坊的名声就打出去了。
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宫里。这天袁谦正在东宫看河西的奏报,法正来了,手里拿着两本书——一本手抄的《论语》,一本文华书坊印的《千字文》。
“殿下看看这个。”法正把两本书并排放在书案上。
袁谦拿起来对比。手抄的字迹飘逸,各具风格;印刷的字迹工整,一模一样。他翻到封底,看到手抄的标价“三百文”,印刷的标价“五十文”,愣住了。
“这么便宜?”
“老臣让人打听过了。”法正说,“雕版初刻费时,但刻好后,印一本书的成本不到五文。若是大批量印,成本还能更低。”
袁谦眼睛亮了:“相国的意思是……”
“殿下不是要为各州郡官学印教材吗?”法正笑道,“若是用手抄,一部《论语》就得一贯钱,一万部就是一万贯。若是用这雕版印,一部成本不过几十文,一万部也就几百贯。省下的钱,够多建十所官学。”
这话说到袁谦心坎里了。他立即让人去请王掌柜和李师傅进宫。
两人哪见过这阵仗?从进了宫门腿就开始哆嗦,等到站在东宫书房里,话都说不利索了。
袁谦却很和气,让人赐座,还亲自给他们倒茶:“二位不必紧张。孤请你们来,是想问问这雕版印刷的事。”
王掌柜这才定下神,一五一十地讲了雕版怎么刻,墨怎么调,纸怎么选。李师傅还带来了几块刻好的版,现场演示了一遍印刷过程。
袁谦看得仔细,不时问几句:“这梨木为何比松木好?”“墨的浓淡如何把握?”“一张纸能反复印几次?”
最后他问:“若让二位扩大规模,多招工匠,一个月能印多少书?”
王掌柜和李师傅对视一眼,心里算了算:“若是……若是材料充足,人手够,一个月印三五万册,应该可以。”
“好!”袁谦一拍桌子,“孤给你们拨一笔钱,你们把书坊扩大。先印《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这些启蒙书,再印《论语》《孟子》。印出来的书,由朝廷统一采购,发往各州郡官学。”
他又想了想:“不过,这技术不能只掌握在一家手里。你们得带徒弟,把技艺传出去。朝廷可以给学成的人发‘匠师’凭证,凭此证可在各地开印书坊。”
王掌柜激动得又要跪下,被袁谦扶住:“不必多礼。你们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该朝廷谢你们才是。”
几天后,旨意下来了:朝廷拨钱五百贯,助文华书坊扩大规模;封李师傅为“匠作监特聘匠师”,授从九品衔;许王掌柜在洛阳增设三处分坊。
消息传出,整个洛阳的工匠圈都震动了。一个刻字的工匠,居然能当官?虽然只是从九品,但那也是官身啊!
一时间,木匠、刻工、墨工纷纷往文华书坊跑,想学这门手艺。王掌柜来者不拒,只要肯学,他都收。书坊后院从早到晚叮叮当当,全是刻木头的声音。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第一批三千本《千字文》印好了。袁谦亲自来看,看着那些整齐码放的书册,心里感慨万千。他拿起一本,翻开扉页,上面印着一行小字:“景和二十六年春,文华书坊承制,皇太孙监修”。
“殿下,”王掌柜小心翼翼地问,“这书……真能发到各州郡去?”
“能。”袁谦肯定地说,“第一批先发往河西四郡。那边新设官学,正缺教材。”
他又补充道:“不过孤还有个想法——这书价能不能再降降?五十文对贫寒人家还是贵。若是能降到三十文,甚至二十文……”
王掌柜和李师傅商量了一会儿,回道:“若是印量够大,降到三十文应该可以。二十文……得再琢磨琢磨省料的法子。”
“好,你们琢磨。”袁谦说,“只要能把书价降下来,让更多孩子读得起书,朝廷还会重赏。”
随着文华书坊的规模扩大,雕版印刷术很快传开了。先是洛阳城里又开了几家印书坊,接着长安、邺城、建业也有人学。到了三月,连扬州刺史都上奏,说扬州有商人学会了雕版,正在印本地农书。
最有趣的是四月初,扶桑使臣都市牛利还没走——他在等开春后随学者船队回国。听说有这种神奇的印刷术,他特意跑到文华书坊参观,看完后激动得语无伦次。
“这个……这个能不能教给我们?”他抓着王掌柜的手不放,“扶桑正缺书,若是能用这法子印书,孩子们就有书读了!”
王掌柜不敢做主,报到了袁谦那里。袁谦想了想,说:“教可以,但不是现在。等扶桑的学者在那边站稳脚跟,再派懂印刷的工匠过去。一步一步来。”
他其实有更深层的考虑:技术传播要控制节奏,既让扶桑得到实惠,又不能让他们太快掌握核心技术。这是曾祖父在《治国箴言》里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渔网不能一次给完”。
到五月底,文华书坊已经印出了十万册各种书籍。其中五万册由朝廷采购,发往各地官学;剩下的在民间销售,价格比手抄书便宜六七成。
洛阳城里的变化最明显。以前只有富家子弟才买得起的启蒙书,现在普通市井人家的孩子也能拥有一本。有些机灵的小贩,甚至背着书箱走街串巷叫卖:“《千字文》三十文!《百家姓》二十五文!”
太学里,郑玄看着学生们人手一册印刷的讲义,捋着胡子对同僚说:“此术一出,知识不再为豪门所专。寒门子弟,亦有登堂入室之阶。此乃千古未有之变也。”
消息传到华林苑时,袁术正在亭子里听高福读新出的《洛阳杂记》。听到雕版印刷术的事,他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高福,你说这算不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高福赔笑:“太上皇说的是。老奴听说,现在市井孩童都能捧着书读了。”
“是啊……”袁术望着亭外的春色,“朕当年让人改良造纸术,只是想让奏章便宜些。没想到几十年后,纸便宜了,书也便宜了。这一环扣一环,像是有天意。”
他顿了顿,又说:“你去告诉耀儿和谦儿,这印刷术是好事,但也要防着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书能载道,也能载邪。得立个规矩,什么能印,什么不能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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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奴这就去传话。”
当高福把这话带到时,袁谦正在和礼部、国子监的官员商议《印书管理条例》。听到曾祖父的提醒,他会心一笑。
“曾祖父说得对。孤已经让他们拟了条陈:凡涉及经典、农工、医算、启蒙之书,印刷无碍;凡涉谤议朝政、邪说异端、淫词艳曲者,不得私印。各地印书坊须在官府备案,所印书籍留样本备查。”
高福听完,恭敬行礼:“殿下思虑周全,太上皇定会欣慰。”
六月,河西安西郡的官学收到了第一批印刷教材。傅巽在奏章里写道:“书至之日,学子欢腾。有老农见孙儿捧书而读,泪流满面,言‘寒门亦有书香矣’。臣感此景,夜不能寐,深觉殿下之德,泽被苍生。”
袁谦看完奏章,把它拿给祖父看。袁耀看了,眼圈有些发红。
“谦儿,你做得好。”他拍拍孙子的肩膀,“你曾祖父当年常说,要让天下人都有饭吃,有书读。饭,咱们用占城稻解决了;书,你用这印刷术解决了。袁家三代人,总算没白忙。”
袁谦郑重道:“孙儿只是站在曾祖父和祖父的肩膀上。若无二祖打下的基业,孙儿哪有能力做这些事?”
窗外,夏日的阳光正好。文华书坊的后院里,刻刀声、印刷声、工匠们的说笑声,汇成一支奇妙的乐曲。
这乐曲不激昂,不雄壮,却像春雨,细细密密地滋润着这片土地。一本本便宜的书,从洛阳出发,流向各州郡,流进千家万户。
知识的壁垒,就这样被一点点凿开。而一个文明,正因这看似微小的改变,悄然迈向新的高度。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所有人都相信,当更多的孩子能捧起书时,这个帝国的根基,将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牢固。
就像那些梨木雕版,虽然沉默,却能在纸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一代一代,传之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