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五年的腊月,洛阳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花不大,细细碎碎的,像谁在天上撒了一把盐,落在宫城的琉璃瓦上,很快便化了。可就在这样清冷的早晨,鸿胪寺的驿馆里却热闹得像开了锅——扶桑国的使臣到了。
这事儿说来有些突然。前一日刚有快马来报,说从青州登岸的扶桑使团正往洛阳赶来,算算行程,鸿胪寺上下以为至少还得三五日。谁承想,这些扶桑人竟连夜赶路,天蒙蒙亮时就到了城外,冻得哆哆嗦嗦地在城门等开。
“使君,这、这可如何是好?”鸿胪寺的主簿急得团团转,“驿馆还没收拾利索,礼部那边也没预备……”
鸿胪寺卿杜袭倒是淡定,这位老臣在鸿胪寺干了二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慌什么?他们提前到了,是他们不懂规矩。但来者是客,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他吩咐道,“先请使臣们进驿馆,烧热水让他们沐浴更衣,准备热饭热菜。我去宫里禀报。”
等杜袭赶到宫里时,景和帝袁耀刚用完早膳,正和皇太孙袁谦在暖阁里说话。听说是扶桑使臣到了,祖孙俩都愣了一下。
“扶桑?”袁耀想了想,“朕记得……前年是不是报过,说扶桑那边几个小国在打仗?”
袁谦点头:“是。当时枢密院议过,觉得扶桑内乱与我朝无关,且路途遥远,不宜介入。只让青州水师加强戒备,防止乱民流窜到沿海。”
“那如今这是……打赢了的那家来报喜?”袁耀笑了,“让他们来吧。正好,朕也好久没见过扶桑人了。上次来朝贡,还是武始年间的事儿。”
杜袭领旨退下,赶忙回鸿胪寺安排。袁谦却若有所思:“祖父,孙儿记得武始年间来朝贡的,是那马台国的女王?这次不知是哪家胜出了。”
“见了就知道了。”袁耀起身,“走,陪朕去书房查查扶桑的旧档。总不能人家来了,咱们连人家国主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祖孙二人去了藏书楼。这里收着自武始以来所有的外藩文书,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袁谦让值守的学士找出扶桑的卷宗,一看,厚厚三大摞。
“嚯,不少啊。”袁耀随手翻开一册,是武始十年的记录,“‘那马台国女王遣使献生口、珍珠、异布’……生口?哦,是奴隶。这礼送得……”他摇摇头,继续翻。
袁谦也拿起一册细看。武始十五年的记录里写道:“扶桑数国争战,遣使求援。武皇帝诏曰:‘不预外藩内斗,唯护商路安宁。’”后面还有批注,是父亲的笔迹:“此策甚当。扶桑贫瘠,得之无益,徒耗兵力。”
“看来曾祖父当年就不想掺和。”袁谦道。
“你曾祖父常说,有些地方,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袁耀合上卷宗,“扶桑就是这样。要说富庶,远不及江南;要说战略,隔着茫茫大海。与其劳师远征,不如让他们自己闹去,咱们只做买卖。”
正说着,杜袭派人来报:扶桑使臣已经沐浴更衣,吃了热饭,现在请求觐见。
“这么快?”袁耀看看天色,“这才辰时三刻。罢了,让他们来吧。传旨,在麟德殿接见,让四品以上官员都来——好歹是外藩来朝,得有些场面。”
麟德殿里很快布置妥当。虽然仓促,但该有的仪仗、陈设一样不少。袁耀坐在御座上,袁谦侍立在侧,百官分列两旁。殿内燃着香炭,暖意融融,与外头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约莫两刻钟后,殿外传来礼官的唱名声:“扶桑国使臣,难升米、都市牛利,觐见——”
名字一出,殿内好些官员都忍不住偷笑。这扶桑人的名字,听着实在古怪。
只见两个穿着扶桑服饰的男子,低着头,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走进殿来。前面那个约莫四十岁,个子矮小,面皮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跑的;后面那个年轻些,二十出头,眉眼间透着几分书卷气。
两人走到殿中,扑通跪下,行的是扶桑的叩拜礼——整个身子伏在地上,额头触地。难升米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扶桑国使臣难升米、都市牛利,奉大和王之命,拜见天朝皇帝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汉话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倒是清楚。袁耀抬手:“平身。赐座。”
内侍搬来两个绣墩,摆在御阶下。难升米和都市牛利却不敢坐,只是半个屁股挨着边,腰板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
“贵使远来辛苦。”袁耀语气温和,“不知贵国如今是何情形?大和王……又是哪家?”
难升米连忙答道:“回陛下,我扶桑历经数年战乱,终于在今年秋天,由大和王统一诸国。大和王乃是神武天皇之后,正统所在。王上特命臣等前来,感谢天朝多年来严守中立,不偏不倚,使我等得以凭自身之力平定内乱。”
这话说得漂亮,殿内众臣都暗暗点头。看来这扶桑新王,倒是个懂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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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谦此时开口问道:“贵使此次前来,除了致谢,可还有他事?”
都市牛利抬起头,这个年轻人汉话明显好些:“回殿下,臣等奉王命,一是感谢天朝,二是……二是想求天朝赐予典籍。”
“典籍?”袁耀来了兴趣,“什么典籍?”
都市牛利从袖中取出一份帛书,双手呈上。内侍接过,转呈御前。袁耀展开一看,愣住了——上面用汉字工工整整写着:《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论语》《孟子》《孝经》……儒家经典几乎列全了。后面还有:《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齐民要术》《水经注》……甚至还有《九章算术》《周髀算经》。
“这么多?”袁耀抬头看使臣,“贵国要这些书做什么?”
难升米躬身道:“陛下,我扶桑历经战乱,典籍散佚,礼乐不存。大和王立志重建国家,当以文教为先。天朝文化昌盛,典章完备,故特来求取。王上说,愿以生口、珍珠、异布、硫磺等物交换。”
袁耀把帛书递给袁谦,袁谦快速浏览一遍,心中了然。这扶桑新王,眼光倒是长远。不要金银,不要兵器,只要典籍——这是要学中原的治国之道、文化礼仪。
“贵国新王,倒是有心。”袁耀笑道,“只是这些典籍,有些是孤本珍本,不便外传。这样吧……”他看向袁谦,“谦儿,此事交你处置。从弘文馆、太学藏书里,抄录副本。所需费用,由内库拨付,不必让扶桑使臣破费。”
这是天大的恩典了。难升米和都市牛利喜出望外,又要跪下磕头,被袁耀拦住:“不必多礼。贵国有向学之心,朕心甚慰。只是……”他顿了顿,“这些书,贵国有人能读懂吗?”
都市牛利忙道:“臣略通汉文,王上也学过一些。臣等此番来,还想请求天朝派遣学者,赴扶桑讲学。当然,一切费用由扶桑承担,并有厚礼相赠。”
这要求就大了。派遣学者出国,不是小事。殿内众臣低声议论起来。
袁谦此时出列:“祖父,孙儿以为,此事可行。”
“哦?说说理由。”
“其一,扶桑新立,正需教化。我朝遣学者前去,传播圣教,乃功德无量之事。其二,”袁谦看向使臣,“孙儿看这书单中,有农书、医书、算书,皆是实用之学。若能在扶桑传播,助其百姓安居乐业,也是善举。其三,学者往来,可增进两国了解,稳固海疆安宁。”
袁耀沉吟片刻,看向丞相法正:“法相以为如何?”
法正缓缓道:“老臣以为,太孙殿下言之有理。不过,派遣学者,需慎重挑选。一要学问扎实,二要品行端正,三要……身体康健。毕竟漂洋过海,不是易事。”
“那就这么定了。”袁耀一锤定音,“典籍之事,由皇太孙督办。派遣学者之事,由太常寺、国子监商议人选,报朕裁定。”
使臣千恩万谢地退下了。等他们走后,袁耀才对袁谦笑道:“谦儿,你可给自己揽了件苦差事。抄录这么多书,可不是三五日能完成的。”
袁谦也笑:“孙儿知道。但孙儿觉得,这事值得做。曾祖父在《治国箴言》里说,‘教化如春风,润物无声’。若能让圣教远播海外,让蛮荒之地渐开文明,岂不比打打杀杀更好?”
“说得好。”袁耀赞许地点头,“你比朕想得远。朕当年只想着守住祖宗基业,你却想着把祖宗的文化传出去。这格局,大了。”
接下来的日子,袁谦果然忙了起来。
他先去了弘文馆——这是皇家藏书楼,藏书上万卷。管理弘文馆的是老学士郑玄(与汉末大儒同名,是后人),听说要抄书送给扶桑,老人家激动得胡子直颤:“好事!大好事!老臣这就组织人手,日夜赶工!”
但抄书不是简单的誊写。有些古籍年代久远,字迹模糊,需要校勘;有些书内容深奥,需要加注释;还有些书,比如《齐民要术》,里面的农事经验是针对中原气候的,若直接拿到扶桑,恐水土不服,需要适当调整。
袁谦索性在弘文馆设了个临时公廨,每天下朝后就过来,和郑玄及几位博士一起商议。哪些书要先抄,哪些书要加注,哪些书要改编,一一敲定。
最有趣的是讨论《黄帝内经》时,有位太医署的博士提出:“扶桑气候潮湿,与中原不同。这书里有些方子,恐怕要调整剂量,或替换药材。”
袁谦当即道:“那就请太医署派几位精通药理的太医,一同商议,编个《扶桑适用本草》出来。既然要送,就送人家真正能用得上的。”
这态度传到使臣耳朵里,难升米和都市牛利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们原本想着,能求到几部经典就不错了,谁承想天朝如此周到,连气候差异都考虑到了。
腊月二十,第一批书抄好了。共一百卷,包括《论语》《孟子》的注释本,《千字文》《百家姓》的启蒙读本,以及专门编写的《扶桑农事要略》《常用方剂汇编》。
袁谦让人把书装进樟木箱里,亲自送到鸿胪寺驿馆。难升米和都市牛利跪在门口迎接,看到那一箱箱书,眼眶都红了。
“殿下……”都市牛利声音哽咽,“此恩此德,扶桑永世不忘!”
袁谦扶起他们:“不必如此。文化传承,本无国界。只盼贵国用好这些书,让百姓安居,让国家昌盛。”
他顿了顿,又说:“关于派遣学者的事,太常寺已经拟了名单。开春后,将有五位学者随你们的船队去扶桑。两位教经学,一位教农事,一位教医术,还有一位教算学。他们会在扶桑待三年,三年后轮换。”
难升米连连点头:“好!好!王上一定会盛情款待!”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扶桑使团启程回国。除了典籍,袁耀还赏赐了不少礼物:丝绸、瓷器、茶叶、还有几套完整的祭孔礼器。使团的船队浩浩荡荡,装了整整十艘船。
送行时,洛阳城外飘起了雪花。袁谦站在城楼上,看着船队渐行渐远,忽然对身边的郑玄说:“郑老,您说,这些书到了扶桑,会变成什么样?”
郑玄捋须笑道:“殿下,老臣年轻时读《庄子》,有句话叫‘大瓠之用’。大葫芦在有些人手里,只能当水瓢;在有些人手里,却能当船。书也是如此——在有些人手里,只是文字;在有些人手里,却能改变一个国家。至于扶桑人怎么用这些书……那就看他们的智慧了。”
袁谦点点头,望着远处白茫茫的天地,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感受。
他想起了曾祖父袁术。那个重生的灵魂,用一生的时间,建立了这个强大的帝国。而现在,这个帝国的影响力,正随着这些典籍,漂洋过海,传到一个陌生的国度。
这不是武力征服,是文化浸润;不是强加于人,是共同成长。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盛世”——不仅自己强大,还能让周围的世界,因你而变得更好。
雪越下越大了。袁谦转身下城楼,心里已经在想:开春后派遣学者,该选谁去?去了之后如何生活?如何教学?
路还长,但方向已经清晰。
而在遥远的扶桑,大和王的宫殿里,年轻的国王正翘首以盼。他不知道自己求取典籍的举动,会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波澜,但他知道,这是他让国家走向文明的第一步。
船队在海上破浪前行,船舱里,樟木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些写在竹简、绢帛、纸张上的文字,沉默着,却蕴含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就像这腊月的雪,看似轻盈无声,却能在春风化雨时,滋润万物。
一场关于文明的传递,就这样悄然开始了。而历史,将在这样的传递中,写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