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五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爽朗。
九月初九这天,洛阳城还沉浸在重阳登高的余韵里,东宫的书房却灯火通明。袁谦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厚厚几卷《礼记》和历代祭孔仪注,旁边还堆着十几份礼部、太常寺送来的筹备文书。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抬头看向窗外。月色很好,银辉洒在庭院里,把那些菊花映得朦朦胧胧。明天就要出发去曲阜了——代表祖父,代表朝廷,去祭祀孔子。这是他成为皇太孙以来,第一次单独承担如此重大的礼仪活动。
说不紧张是假的。
“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内侍轻声提醒。
袁谦摆摆手:“再看一会儿。你去把张博士请来,我有几处仪程还要请教。”
内侍应声退下。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提着灯笼来了。这是太常寺博士张衡——不是造地动仪的那位,是同名同姓的晚辈,专研礼制三十年,是朝廷公认的礼学大家。
“张博士请坐。”袁谦起身相迎,“这么晚还劳您过来,实在过意不去。”
张衡颤巍巍行礼,在绣墩上坐下,笑道:“殿下为祭孔之事如此尽心,老臣岂敢言劳?不知殿下有何疑问?”
袁谦翻开仪注,指着其中一页:“这里说‘祭前三日斋戒,不茹荤,不饮酒,不近女色’。可礼部送来的行程,路上要走八日,若全程斋戒,抵曲阜时恐体力不支。是否可途中正常饮食,抵曲阜前三日再开始斋戒?”
张衡捋须沉吟:“殿下思虑周全。按古礼,天子亲祭当全程斋戒。然此次是代祭,且路途遥远,确可权变。老臣以为,殿下抵济南郡后开始斋戒即可,如此有三日清净,足显诚敬。”
“好,那就这么办。”袁谦记下,又问,“还有此处——‘祭祀时,主祭当诵祝文’。这祝文是礼部拟好的,还是需要我自拟?”
“按制,当由礼部拟就,陛下朱批。”张衡道,“不过老臣听说,陛下将此事全权交由殿下,许殿下自拟祝文,只需祭祀前呈览即可。”
袁谦眼睛一亮。这倒是意外之喜——自拟祝文,意味着他可以在祭祀中表达自己的思想和主张。
两人又讨论了几个细节,直到子夜时分,张衡才告辞离去。袁谦送走老先生,回到书案前,铺开素绢,提笔沉思。
写什么呢?
他想起曾祖父《治国箴言》里的那句话:“治国如治家,当知轻重缓急。”又想起祖父常说的“仁政爱民”。还想起这些年读的圣贤书,看的各地奏报,处理的民生疾苦。
笔尖落下:“维景和二十五年,岁次丙申,九月丁亥,皇太孙谦谨代天子,致祭于至圣先师孔子之灵……”
他一字一句地写着,写得很慢。既要符合祭祀的庄重典雅,又要表达对先师的崇敬,还要体现治国理念。写到“兴文教以化民,重实学以强国”时,他想起格物院里那些叮叮当当的声响;写到“四海之内皆兄弟,胡汉一家共太平”时,他想起了河西那些与汉人并肩垦荒的土人青年。
祝文写完时,天边已经泛白。袁谦放下笔,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豪情。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祭祀,这是一次宣告——向天下宣告,帝国重视文教,尊重传统,也面向未来;向朝野宣告,皇太孙已经准备好,承担更重的责任。
第二天清晨,祭孔使团出发了。
队伍很庞大。除了皇太孙的仪仗,还有礼部、太常寺的官员,护卫的禁军,以及太学的几位博士——这是袁谦特意要求的,他说“祭祀先师,当有学子同行,方显传承之意”。
出了洛阳城,沿着官道向东。秋日的原野一片金黄,稻谷熟了,农人们在田里忙碌。袁谦没有坐在马车里,而是骑着马,走在队伍前面。他想亲眼看看,他将来要治理的江山,到底是什么样子。
路过郑州时,有当地官员迎接,想请皇太孙进城歇息。袁谦婉拒了:“行程已定,不便更改。诸位且去忙秋收,不必迎送。”他只让队伍在城外驿站补充粮草,歇息一个时辰便继续上路。
随行的礼部侍郎悄悄对太常寺卿说:“殿下倒是简朴,这一路都不让地方官铺张。”
太常寺卿点头:“是啊。听说在宫里也是这样,衣食住行都从简。有这份心,是百姓之福。”
路上走了七日,第八天午后,远远看见了曲阜的城墙。那城墙不算高,但透着古朴沧桑的气息。城门下,兖州刺史、曲阜县令,以及孔府当代衍圣公孔羡,早已率领地方官员、儒生、百姓在此等候。
袁谦下马,孔羡上前行礼。这位衍圣公四十多岁,儒雅清瘦,眉眼间确有几分圣裔的风范。
“臣孔羡,恭迎皇太孙殿下。”孔羡的声音温和有礼。
袁谦还礼:“衍圣公不必多礼。孤此次代天子祭祀先师,一路劳顿,还望衍圣公及诸位父老多多指教。”
这话说得谦逊,在场众人都暗暗点头。孔羡侧身引路:“殿下请入城。祭祀诸事已备妥,明日辰时正刻开祭。”
进城路上,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不少人踮着脚,想看看皇太孙长什么样。袁谦没有坐轿,而是步行,不时向两旁百姓点头致意。有个胆大的孩童跑出来,被母亲慌忙拉住,袁谦却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块糖饼递过去。
“殿下……”随从想阻拦。
袁谦笑道:“无妨。孩子嘛。”他把糖饼递给那孩子,摸摸孩子的头,继续往前走。
这小小的举动,却让围观的百姓心生暖意。有人小声说:“皇太孙真和气。”“是啊,一点架子都没有。”
当晚,袁谦下榻在孔府专为接待贵宾准备的“诗礼堂”。用过简单的斋饭,他把孔羡请来,询问明日祭祀的细节。
孔羡很细致地讲解:何时启程去孔庙,走哪条路,何处更衣,何处盥洗,祭祀时如何行礼,如何上香,如何献帛,如何诵读祝文……“殿下放心,这些仪程,孔府操办过无数次,绝不会出差错。”
袁谦认真听完,忽然问:“衍圣公,依你看,祭祀先师,最重要的是什么?”
孔羡一怔,沉吟道:“老臣以为,最重要的是‘诚’字。仪程再周全,若无诚心,不过是走个过场;反之,即便仪程简略,只要心诚,先师在天之灵也能感知。”
“说得对。”袁谦点头,“那依衍圣公看,如今天下文教,比之汉武、光武时如何?”
这话问得深了。孔羡谨慎答道:“若论官学之盛,太学规模,藏书之多,确已远超两汉。但……”他顿了顿,“但民间教化,尚有不足。尤其边远州县,能读上书的孩子还是太少。”
“是啊。”袁谦轻叹,“所以这次祭祀,孤想在祝文里加上一条——请旨在各州郡增设官学,减免寒门学子束修。衍圣公以为如何?”
孔羡眼睛一亮,起身深揖:“殿下圣明!若真能如此,天下寒士,皆感殿下恩德!”
两人又聊了许久,从经学到治国,从教化到民生。孔羡惊讶地发现,这位年轻的皇太孙,不仅熟读经典,对实际问题也很有见解。说到河西移民时,他懂农事;说到格物院时,他通工艺;说到北疆局势时,他知兵略。
“殿下真乃全才。”孔羡由衷赞叹。
袁谦摇头:“孤只是多看了些,多想了些。治国如烹小鲜,调料火候都要恰到好处。孤还在学。”
夜深了,孔羡告退。袁谦却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又把祝文拿出来,斟酌字句,添上了增设官学的内容。
第二日,天还没亮,孔庙外已经人山人海。
不仅是曲阜本地的儒生百姓,附近州县的读书人也赶来了。太学的博士们穿着整齐的冠服,站在最前面。当袁谦的仪仗出现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辰时正刻,钟鼓齐鸣。
袁谦穿着庄重的祭祀冠服,在礼官引导下,一步步走上大成殿前的台阶。他的步伐很稳,神情肃穆。阳光照在他身上,玄衣纁裳上的十二章纹熠熠生辉。
盥洗,上香,献帛,献爵……每一个步骤,他都做得一丝不苟。礼官唱赞的声音在空旷的庙宇间回荡,檀香的烟气袅袅升起。
终于到了诵读祝文的环节。
袁谦走到祭坛前,展开素绢。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在大成殿里回荡:
“……今四海升平,百姓安乐,此皆圣教之功也。然教化未遍,犹有遗珠。臣谨请旨:各州郡增官学,减束修,广纳寒门;太学扩规模,重实学,兼收并蓄。使贫者能读,智者能用,野无遗贤,国无弃才……”
他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下面的儒生们听着,有的频频点头,有的热泪盈眶。增设官学,减免束修——这是多少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事!
祝文念完,袁谦对着孔子的塑像,郑重三拜九叩。
礼成时,已是午时。阳光透过古柏的枝叶洒下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袁谦走出大成殿,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那些逝去的先贤,那些读过的经典,那些治国理政的思考,在这一刻都凝聚在了一起。
孔羡上前,声音有些哽咽:“殿下今日之祭,必载入史册。老臣代天下读书人,谢殿下!”
袁谦扶起他:“衍圣公言重了。兴文教,重教化,本就是我朝国策。孤只是代天子,行该行之事。”
祭祀结束后,袁谦没有立刻离开曲阜。他在孔府设宴,款待前来观礼的各地儒生代表。宴席很简单,四菜一汤,但气氛很热烈。儒生们争相向皇太孙请教,从经义到时政,问什么的都有。
袁谦一一作答,不摆架子,也不敷衍。有年轻学子问如何看待格物院那些“奇技淫巧”,他正色道:“格物致知,本就是圣人之教。若孔子生在今日,必也会去格物院看看,问问水车为何转得快,问问稻种为何能早熟。”
这话说得众人心悦诚服。
在曲阜待了三日,袁谦才启程回洛阳。临行前,孔羡率孔府众人相送,一直送到十里长亭。
“殿下保重。”孔羡深深一揖,“老臣会牢记殿下教诲,办好曲阜官学,为天下先。”
“有劳衍圣公了。”袁谦还礼,“来年若有机会,孤还想再来曲阜,看看官学办得如何。”
回程路上,消息已经传开了。各地都在议论皇太孙祭孔的事,尤其是祝文里提出要增设官学、减免束修。穷苦人家的父母看到了希望,寒门学子燃起了斗志。
消息传到洛阳时,景和帝正在华林苑陪父亲下棋。
袁术听着内侍的汇报,落下一子,笑了:“耀儿,你这孙子,比你当年强。我听说他在曲阜,跟那些书生聊得火热,还答应人家要增设官学?”
袁耀也笑了:“是啊。这孩子有想法,也敢做。儿臣已经准了,明年开春就在各州郡推行。”
“好。”袁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文教这事,急不得,但也慢不得。谦儿这步棋走得对——抓住了读书人的心,就抓住了天下的人心。”
他顿了顿,看向儿子:“你这身体,也该好好养养了。我看谦儿能担事,你就多放放手。像我这样,钓钓鱼,下下棋,看看星星,多好。”
袁耀苦笑:“父亲说得是。儿臣……儿臣也在学。”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像极了这江山的格局——有传承,有变化,有坚守,也有创新。
而在回洛阳的路上,袁谦骑在马上,看着沿途的秋色,心里已经在盘算:增设官学的钱从哪出,师资怎么解决,教材如何统一……
他知道,祭祀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挑战,是把祝文里的承诺,变成现实。
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前方,洛阳城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
那里有等待他的祖父,有未竟的事业,有他必须扛起的江山。
他深吸一口气,催马向前。
秋风拂过,带来远山的凉意,也带来新时代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