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五年的夏天,洛阳城热得像个蒸笼。
太极殿里虽然放了冰盆,可景和帝袁耀还是觉得闷。他坐在龙椅上,听着底下大臣们奏事,起初还能专注,可过了半个时辰,那些声音就渐渐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水传进耳朵里。
“……河西四郡春耕已毕,新垦田三万亩,种的多是耐旱的粟黍……”这是户部尚书在汇报。
袁耀努力集中精神,想看清奏章上的字,可那些字像在纸上跳舞,晃得他眼晕。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间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感觉好些了,但额角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陛下?”丞相法正察觉异样,轻声提醒。
袁耀摆摆手,示意继续。可他心里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去年那场风眩症虽然没要命,却像抽走了他大半精力。以前上朝,从卯时到午时,站三四个时辰都不觉得累;现在坐一个时辰,就浑身发酸,头晕眼花。
好不容易熬到散朝,袁耀几乎是撑着御案才站起身。王顺连忙上前搀扶,被他轻轻推开——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他不能露怯。
回到寝宫,一关上门,袁耀就瘫坐在榻上。汗水浸湿了里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闭着眼,听见王顺轻手轻脚地出去,很快又回来,手里端着药碗。
“陛下,该喝药了。”王顺的声音小心翼翼。
袁耀睁开眼,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汤,苦笑:“天天喝,月月喝,也不见好利索。”
“太医说了,这病得慢慢养。”王顺把药碗捧到他面前,“皇太孙殿下吩咐过,药要按时喝,一顿都不能落。”
提到袁谦,袁耀脸上露出些笑意。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苦得他直皱眉。王顺赶紧递上蜜饯,他含了一颗,甜味在嘴里化开,才冲淡了些苦味。
“谦儿呢?”他问。
“在东宫处理政务呢。”王顺说,“早上殿下进宫问安,见陛下要去上朝,就没打扰。说午后再来。”
袁耀点点头,靠在榻上休息。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很,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心烦。他想起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夏天,他跟着父亲袁术巡视淮南军屯,顶着大太阳在地里走,一天下来都不觉得累。那时父亲五十多岁,精神头十足,走路比他还快。
现在轮到他了。他才五十一,却感觉自己像六七十岁的老人。
午后,袁谦果然来了。他穿着轻薄的夏袍,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从东宫赶过来。
“祖父今日感觉如何?”他一进门就问,眼睛在袁耀脸上仔细打量。
“好多了。”袁耀坐直身子,不想让孙子担心,“就是天热,有些烦躁。你那边如何?可有要紧事?”
袁谦在榻边坐下,从袖中取出几份奏章:“都是些日常政务。河西傅巽上奏,说新垦的田长势不错,但水源不足,想请旨修一条水渠。孙儿已经批了,让工部派工匠去协助。”
“嗯,批得好。”袁耀点头,“河西那边,水比金贵。修渠是大事,你让工部挑懂水利的工匠去,钱粮给足。”
“孙儿明白。”袁谦又翻开另一份,“还有这份,是南海吕蒙送来的。流珠群岛的营地扩建了,土人首领带着族人帮忙,相处融洽。吕都督请示,可否准许土人子弟入格物院学习?他说想让他们学些本事,回去好建设家乡。”
袁耀想了想:“准。但要分批,一次不能超过五人。来了安排在格物院旁设个专门学堂,先学汉话汉文,再学技艺。吃住由朝廷负责,但规矩要讲清楚——来了就得守汉家的规矩。”
“是。”袁谦记下,“还有一事,孙儿拿不定主意,想请祖父定夺。”
“哦?什么事?”
袁谦取出一份奏章,神色有些凝重:“北疆都护府急报,鲜卑慕容那和慕容伏罗又打了一仗,这次比上次更惨烈,死了上千人。慕容那败了,带着残部往东逃,投靠了段部。慕容伏罗虽然赢了,但也元气大伤。徐盖将军请示,朝廷该如何应对?”
袁耀接过奏章,仔细看了一遍。看完,他沉默良久。
窗外蝉声阵阵,寝宫里静得能听见冰盆里冰块融化的滴水声。
“你怎么看?”袁耀问。
袁谦显然早有思考:“孙儿以为,这正是‘分而治之’见效的时候。慕容那败走,慕容伏罗独大,但他也伤了元气。朝廷此时不宜介入,让他们自己耗着。等他们耗得差不多了,再派人去‘调解’,顺势把两部都纳入羁縻州府管辖。”
袁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想得周全。但你漏了一点——段部。”
“段部?”
“慕容那投靠段部,段部收留他,必有所图。”袁耀缓缓道,“段部这些年一直不温不火,看着老实,实则野心不小。他们收留慕容那,是想借慕容那的残余势力,壮大自己。所以朝廷不能光看着鲜卑内斗,还得防着段部坐大。”
袁谦恍然大悟:“那祖父的意思是?”
“让徐盖派个能说会道的使者去段部。”袁耀道,“名义上是‘关心’慕容那的安危,实际上是要告诉段部首领——朝廷知道你们收留了慕容那,朝廷不反对,但你们得明白分寸。顺便……”他笑了笑,“顺便送点礼物去,绸缎、茶叶、瓷器,让他们尝尝甜头。记住,礼物要给两份,一份给段部首领,一份‘特意’给慕容那。”
袁谦眼睛亮了:“孙儿明白了!这是明着关心,暗里敲打。给慕容那送礼,更是要告诉段部——朝廷记得这个人,你们别想吞了他。”
“对。”袁耀欣慰地点头,“治国如弈棋,不能只看一步。鲜卑、段部、还有西边的拓跋部,都得放在一个棋盘上看。他们互相牵制,咱们才能安稳。”
袁谦把这些一一记下,心里对祖父的佩服又深了一层。虽然祖父身体不如从前,可这份洞察力和谋略,依旧无人能及。
说完正事,袁谦注意到祖父脸上的倦色,便起身道:“祖父累了,孙儿先告退。您好好休息,晚上孙儿再来陪您用膳。”
“好。”袁耀确实累了,也没挽留。
袁谦退下后,寝宫里又安静下来。袁耀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像有根弦绷着,隐隐作痛。他知道,这是风眩症的后遗症——太医说了,这病最忌劳神,可他是皇帝,怎么可能不劳神?
下午,法正来求见。
老丞相今年六十了,精神倒比袁耀还好些。他进来先行礼,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陛下,老臣今日观陛下上朝,气色不佳。太医说了,这病最忌劳累。老臣斗胆请陛下,将日常政务全权交由太孙殿下处理,陛下只抓大事即可。”
袁耀苦笑:“法相,朕何尝不想?可谦儿毕竟还年轻,朕不放心。”
“陛下,”法正正色道,“太孙殿下今年二十三了。武始皇帝二十三岁时,已经打下淮南基业;陛下二十三岁时,也已随武皇帝处理政务多年。太孙殿下聪慧仁孝,处事稳重,河西设郡、移民实边这样的大事都办得妥妥当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些:“陛下,老臣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得给殿下机会,让他独当一面。您在一旁看着,有不对的再提点,这才是真正的培养。若什么事都攥在手里,等将来……殿下突然接手,反而会手忙脚乱。”
这话说得很重,也很实在。袁耀沉默了。
是啊,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对他的。武始二十年以后,父亲就慢慢放权,大事上把关,小事全交给他处理。那时他也慌过,也出过差错,但正是那些差错,让他成长起来。
“你说得对。”袁耀终于点头,“从明天起,除了军国大事、四品以上官员任免,其他政务都送东宫。朕……朕也该学着偷懒了。”
法正笑了:“陛下圣明。其实偷懒也是一门学问——该放的时候放,该收的时候收,这才是治国之道。”
两人又聊了会儿朝中事务,法正才告退。临走前,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陛下,老臣昨日去华林苑给太上皇请安,太上皇让老臣带句话。”
“什么话?”
“太上皇说,‘告诉耀儿,该歇就歇,别逞强。江山跑不了,累死了才亏。’”
袁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这确实是父亲会说的话,直白,粗暴,但透着关心。
“朕知道了。”他说。
法正走后,袁耀独自坐了很久。夕阳从窗棂照进来,把寝宫染成一片金色。他看着那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父亲在寿春的府邸里,对他说:“耀儿,将来这江山要交给你,你会不会怕?”
那时他十八岁,热血沸腾,答得响亮:“儿臣不怕!儿臣定会守住袁家基业,开疆拓土,创不世之功!”
父亲听了,没夸他,只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有志向是好的。但记住,治国不光要勇,还要稳。有时候,守成比开拓更难。”
那时他不完全懂,现在懂了。
开疆拓土需要勇气和魄力,守城需要耐心和智慧。而他现在要做的,是把这份耐心和智慧,传给下一代。
晚上,袁谦果然来陪他用膳。膳桌上都是清淡的菜色——太医嘱咐了,风眩症要少油少盐。袁谦陪着他吃,自己也不碰那些油腻的。
“谦儿,”袁耀忽然说,“从明天起,日常政务你都处理吧。朕只抓大事。”
袁谦筷子一顿,抬头看着祖父:“祖父……”
“别担心,朕不是全撒手。”袁耀给他夹了筷青菜,“有拿不准的,随时来问朕。朕就在旁边看着,你大胆去做。”
袁谦放下筷子,起身就要行礼,被袁耀拦住:“坐下吃饭。咱们祖孙之间,不兴这些虚礼。”
“是。”袁谦重新坐下,眼眶有些发热,“孙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祖父信任。”
“朕知道。”袁耀看着他,眼神温和,“你是个好孩子,比朕当年强。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毛毛躁躁的,没少挨你曾祖父的骂。”
说起往事,祖孙二人都笑了。膳桌上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用完膳,袁谦陪祖父在院子里散步。夏夜的凉风吹来,带走白天的暑气。宫灯次第亮起,像一串串明珠,点缀着深沉的夜色。
“谦儿,”袁耀望着那些灯火,忽然说,“你曾祖父在《治国箴言》里写,‘传位如传火,薪尽而火传’。朕现在明白了——朕就是那根快要燃尽的薪柴,你就是接过去的火把。朕的任务,就是让你这火把烧得更旺,照得更远。”
袁谦停下脚步,郑重道:“孙儿会接过这把火,不让它熄灭,也不让它燎原。该亮的时候亮,该暖的时候暖。”
“好。”袁耀拍拍他的肩,“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夜色渐深,袁谦告退回东宫。袁耀独自站在廊下,望着东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他的孙子正在挑灯夜战,处理那些他曾经处理过的奏章。
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身体是不如从前了,精力是跟不上了,可江山后继有人,朝政井井有条。他可以从繁重的日常事务中抽身,专注于那些真正重要的大事,也可以有更多时间休养,多活几年,多看几年这太平盛世。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袁耀转身回寝宫。路过书房时,他停下脚步,推门进去。书案上还摊着几份奏章,是他下午看过还没来得及批的。他拿起朱笔,想批几个字,手却停在半空。
最后,他放下笔,把奏章合上,对王顺说:“明天一早,送东宫去。”
“是。”
走出书房时,他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些。虽然还有不舍,还有不放心,但他知道,这是对的。
就像父亲当年放手让他去闯一样,他现在也要放手让谦儿去飞。
薪尽火传,一代一代,就是这样。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这把火还烧着的时候,多看几眼,多照一段路。等到真的燃尽了,也能安心地化作灰烬,滋养下一把火。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的花香。袁耀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回寝宫。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帝国,将在新旧交替中,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