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五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晚。
三月了，洛阳城外的杨柳才刚抽出点嫩芽，河西走廊那边更是还冻着。凉州刺史张既的奏章就是在这个时节送到洛阳的，八百里加急，驿马跑死了三匹。
奏章摆在太极殿的御案上，景和帝袁耀看完，眉头皱成了疙瘩。他把奏章递给侍立在侧的皇太孙袁谦：“你也看看。”
袁谦接过，越看神色越凝重。
张既在奏章里写得很直白：河西走廊西段，自酒泉以西至玉门关外，绵延八百里的狭长地带，眼下只有零星几个军屯点和驿站。汉朝时设的敦煌、酒泉等郡，经过汉末战乱早已残破不堪。如今虽然商路通了，可沿途补给困难，盗匪时有出没。最要命的是，贵霜帝国这两年对西域商路的控制越来越紧，若是哪天翻脸断了商路，河西走廊西段无险可守，无民可依，等于把西域门户拱手让人。
“张既的意思是，要在河西走廊西段增设郡县，移民实边。”袁耀揉了揉太阳穴——自从去年病了一场，他精力大不如前，看奏章时间长了就头疼，“这事儿，朕记得你曾祖父在位时就议过。”
袁谦点头：“是。武始十八年，曾祖父曾命人在河西走廊勘察地形，绘制舆图。但当时天下初定，人力物力有限，此事便搁置了。”他顿了顿，“如今国库充盈，各地仓廪充实，倒是个好时机。”
“可移民实边，谈何容易。”袁耀叹了口气，“从关中、陇右迁民过去，千里迢迢，路上就要走两三个月。到了那边，要盖房子，要开荒，要适应气候——张既奏章里说了，那边‘春迟秋早，夏短冬长，风沙常起’。老百姓过惯了关中平原的日子，谁愿意去？”
袁谦沉吟片刻：“祖父，孙儿以为，此事不能强征，只能利诱。”
“哦？说说看。”
“其一，授田。”袁谦显然早有思考，“凡自愿迁往河西新设郡县的百姓，每户授田五十亩，十年内免赋税。其二，给安家费。官府拨给钱粮、种子、农具，助其安顿。其三，允其保留原籍。迁过去后，若实在不适应，三年内可申请迁回，官府不阻拦。其四……”他顿了顿，“其四，对新设郡县的官员，考课从优。在那边任职三年，若无大过，可调回内地升迁。”
袁耀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这些条陈，你想了多久？”
“自去年看了西域商路的奏报，孙儿就在想。”袁谦老实说，“曾祖父在《治国箴言》里说，‘御边如牧羊，既要有鞭，也要有草’。光靠驻军守边，是守不住的。必须让百姓在那里扎根，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边地才能真正稳固。”
袁耀赞许地点头：“好，想得周全。明日大朝，你把这些条陈提出来，让诸臣议一议。”
第二日大朝，河西设郡之事果然引发了激烈争论。
以户部尚书陈泰为首的一派极力反对：“陛下！迁民实边，耗资巨大！从关中迁一户过去，路上耗费的粮草、车马，到了那边盖房垦荒的钱粮，加起来够在关中养十户了！如今国库虽丰，也不能如此靡费！”
兵部尚书徐盖却力挺：“陈尚书只算钱粮，不算战略！河西走廊是我朝通往西域的唯一通道，若此地有失，西域诸国必生二心，丝绸之路断绝，损失岂是钱粮能计？”
礼部尚书也插话：“蛮荒之地，教化未开。迁民过去，万一与胡人冲突，如何是好？”
袁谦此时出列，从容应对：“诸位所言皆有道理。但孙臣以为，正因河西是蛮荒之地，才更需移民实边。汉朝能在西域设都护府，正是因河西四郡提供了稳固后方。如今我朝商队往来西域，沿途却无郡县庇护，商旅露宿荒野，盗匪劫掠时有发生——长此以往，谁还敢走这条商路？”
他顿了顿，看向陈泰：“至于耗资，孙臣算过一笔账。若按五千户计，每户安家费二十贯，种子农具十贯，路上耗费十贯，总计二十万贯。而去年仅丝绸之路的商税，就达八十万贯。这笔钱，花得值。”
陈泰张了张嘴，竟一时无法反驳。
法正此时缓缓开口：“老臣以为，太孙殿下思虑周全。河西设郡，移民实边，看似靡费，实为长远之计。当年武皇帝定都洛阳，有人嫌迁都耗费，可如今看来，若不定都洛阳，何来今日四通八达之利？有些事，不能只看眼前。”
老丞相一锤定音，反对的声音小了下去。
袁耀见时机成熟，当即下诏：“准凉州刺史张既所奏。在河西走廊西段增设四郡，命名‘安西’‘定远’‘怀柔’‘抚夷’。由户部拨钱五十万贯，工部调拨工匠千人，兵部派兵五千护送。移民之事，按皇太孙所议条陈办理，自愿迁移，不得强征。”
圣旨一下，各部立刻忙碌起来。
户部开始核算钱粮，工部挑选擅长筑城、修渠的工匠，兵部调集兵马。最忙的是吏部——新设四郡，需要至少四十名各级官员。刺史、太守、县令、县丞、县尉……一个个都要挑选妥当。
袁谦主动请缨，负责官员选拔。他在东宫设了考场，亲自面试。来应选的人不少，但一听要去河西那苦寒之地，好些人打了退堂鼓。
“殿下，”吏部侍郎苦着脸汇报，“报了名的有二百多人，听说真要过去，只剩八十多个了。”
袁谦倒不意外：“无妨，宁缺毋滥。你去告诉剩下的人，明日来东宫，本宫要见见。”
第二日，八十多名候选官员齐聚东宫偏殿。袁谦一个个叫进来问话，问得很细：为何想去河西？对治理边地有何想法？若胡汉冲突如何处理？
有个三十出头的书生，名叫傅巽，回答让袁谦印象深刻。
“臣是陇西人，祖父曾随张骞使团走过西域。”傅巽说，“臣自幼听祖父讲丝路故事，心向往之。如今朝廷要在河西设郡，臣愿往。至于治理——臣以为，边地之治，首在公平。汉人胡人，皆为陛下子民，当一视同仁。若有冲突，依法处置，不偏不倚。”
袁谦点点头：“若胡人不服王化呢？”
“那就教他们服。”傅巽答得干脆，“教他们耕种，教他们读书，教他们礼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以诚相待，时日久了，自然归心。”
“好！”袁谦当即拍板，“安西郡太守，就是你了。”
这样挑挑拣拣，总算凑齐了四郡的主要官员。都是年轻敢为、有想法有抱负的，平均年龄不到三十五岁。
四月，移民招募开始了。
告示贴遍关中、陇右各州县。条件确实优厚：授田五十亩，十年免税，安家费二十贯，官府包一路食宿。可报名的人依然不多——故土难离，何况是去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
就在吏部官员发愁时，转机出现了。
第一批报名的，居然是去年从流珠群岛回来的那几个土人子弟。他们在洛阳待了大半年，学了汉话汉礼，见了世面，如今听说朝廷要在河西设郡，竟主动要求去。
“我们在岛上，也是开荒。”为首的那个土人青年，汉名取叫“吕望”——是吕蒙给起的，笑着说，“我们不怕苦。”
这事传开后，触动了不少人。连土人都敢去，咱们汉人反而畏缩？
渐渐有人报名了。有关中遭了旱灾的农民，有陇右地少人多的人家，甚至还有几个在洛阳混得不怎么如意的商人，想带着本钱去那边闯一闯。
到五月底，竟凑齐了三千户。虽然离目标的五千户还有差距，但张既从凉州来信说：先来三千户，把架子搭起来，后面再慢慢补充。
六月，移民队伍出发了。
那场面颇为壮观。三千户，近两万人，分作三十队，每队有兵卒护送，有医官随行。队伍最前面是四郡的官员，傅巽骑着马，回头望了望身后蜿蜒的队伍，深吸一口气，扬鞭：“出发！”
从关中到河西，走了整整两个半月。
路上辛苦自不必说。有老人撑不住的，有孩子生病的，有走到半路后悔想回去的。好在随行官员耐心安抚，医官悉心照料，总算没出大乱子。
八月下旬，队伍抵达酒泉。再往西，就是即将设立的安西郡地界了。
张既亲自在酒泉迎接。这位凉州刺史今年五十有八，在边地待了十几年，皮肤黝黑，满脸风霜。他看着眼前这群风尘仆仆的移民，眼睛有些湿润。
“诸位，”他站在高台上，声音洪亮，“从今日起，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安西郡了！这里苦，这里荒，但这里也是我朝西陲门户，是丝绸之路的咽喉！你们来这里，不是流放，是拓荒，是建功立业！”
他指着西方：“往前三百里，就是玉门关。出了玉门关，就是西域。你们的田，会开在这里；你们的家，会建在这里；你们的子孙，会在这里长大。几十年后，当这里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时，你们可以骄傲地说——这江山，有我一份！”
移民们听着，疲惫的脸上渐渐有了光彩。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工匠们带着移民，先建城池。夯土为墙，伐木为屋，虽然简陋，但能遮风挡雨。傅巽把郡治选在一片有水源的绿洲旁，亲自规划街巷，预留出集市、学堂、医馆的位置。
开荒更辛苦。这里的土地硬，草根深，一镐下去震得手发麻。但授田五十亩的诱惑太大了，家家户户起早贪黑地干。那些土人青年果然能干，教大家怎么在沙地种耐旱作物，怎么挖坎儿井引地下水。
到了十月，安西郡初具雏形。虽然只有几百间土屋，几条土路，但炊烟袅袅，人声喧嚷，总算有了生气。
傅巽给洛阳写了第一封奏报，详细汇报了建城、开荒、安置的情况。最后写道：“今安西郡已立，民心思定。虽冬将至，然各户储粮足备，可安然过冬。来年春，当兴修水利，广植树木，使此荒原变沃野。”
奏报送到洛阳时，已是十一月初。袁耀在病中——入冬后，他的风眩症又犯了，只是这次没上次严重，还能躺在床上看奏章。
看到傅巽的奏报，他笑了，对守在床边的袁谦说：“这个傅巽，是个干实事的。你选人眼光不错。”
袁谦也笑了：“孙儿只是按曾祖父教的——‘用人如用器，各取其长’。”
“是啊……”袁耀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你曾祖父若知道河西设郡成了，不知会多高兴。他当年就常说，西域那片地方，不能丢。”
正说着，王顺进来禀报：“陛下，华林苑高总管来了，说是太上皇看了河西的奏报，让送点东西过来。”
袁耀一愣：“什么东西？”
高福捧进来一个木盒。打开，里面不是什么珍宝，而是一捧土——干裂、泛白、带着细沙的土。
“太上皇说，”高福恭声道，“这是武始八年，他西巡时从玉门关外带回来的土。一直收着，如今河西设郡，这土该归位了。让老奴送来，请陛下转交安西郡，撒在新建的城墙上，算是……故土归根。”
袁耀和袁谦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许久，袁耀才轻声说：“谦儿，你亲自去一趟河西吧。开春就去，带上这捧土，也带上朕的旨意——告诉傅巽，告诉所有移民，朝廷记得他们的功劳，朕记得他们的辛苦。”
“是。”袁谦郑重接过木盒。
盒中的土很轻，但又很重。轻的是分量，重的是那份跨越时空的牵挂与期许。
而在遥远的河西，安西郡迎来了第一个冬天。
风雪很大，但土屋里烧着炕，很暖。移民们围坐在一起，算着开春要种什么，商量着明年怎么修渠。孩子们在雪地里玩耍，笑声传得很远。
傅巽站在新修的城墙上，望着东方的方向。他知道，来年春天，皇太孙会来，朝廷的嘉奖会来，更多的移民也会来。
这片荒原，会一天天变样。
就像很多年前，他的祖父跟着张骞走过这里时，看到的还是一片蛮荒。如今，新的故事开始了。
他紧了紧身上的皮袄，走下城墙。雪还在下，但春天，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