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苑的秋色,是一年中最浓的。
太液池边的枫树红得像火,银杏黄得像金,几株晚开的菊花在霜气里倔强地绽放。袁术坐在临水的亭子里,面前摊着一卷素绢,手里握着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已经这样坐了一个时辰。
内侍总管高福在一旁伺候着,连呼吸都放轻了。他知道太上皇在做什么——自从陛下病倒的消息传来,太上皇就经常这样坐着发呆,有时候在望星台看一夜星星,有时候在书房翻一夜旧奏章。今天更是天不亮就起身,说要写点东西。
“高福,”袁术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高福一愣,随即恭声道:“回太上皇,老奴是武始三年进宫伺候的,到今年……整整四十一年了。”
“四十一年……”袁术喃喃重复,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蘸了蘸,“真快啊。朕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头发都白了。”
“太上皇记性好。”高福的眼圈有些发红。
袁术不再说话,终于落笔。他的字一向不算好看——年轻时忙着打仗,没工夫练字;后来当了皇帝,批奏章也多用行草。可今天,他写得很慢,很认真,每一笔都力求工整。
第一行写的是:“治国如治家,当知轻重缓急。”
他停下来,看着这行字,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他刚打下江东,周瑜、鲁肃他们整天围着他,讨论该先修水利还是先整军备,该先安民还是先立威。争得面红耳赤时,他说了这句话,大家才安静下来。
笔又动了:“用人如用器,各取其长,不计其短。”
他想起了贾诩。那个老狐狸,计谋毒辣,但也确实有用。这些年用他,像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既要防着伤到自己,又要让他去刺该刺的人。
“察吏如察疾,不待病发而治。”
这是吃了多少亏才明白的道理。早年有个县令,表面清廉,暗地贪腐,等查出来时,已经祸害了一县百姓。从那以后,他定下了官员三年一考、御史常驻巡查的制度。
“安民如养花,浇水施肥,不可拔苗助长。”
占城稻推广的事浮现在脑海。步骘那老头急得要命,恨不得一年就让天下都用上新稻种。是他压着步子,让先试种,再小范围推广,确认没问题了再全面铺开。庄稼如此,政令也如此。
“御边如牧羊,既要有鞭,也要有草。”
北疆这些年能安稳,不是光靠刀枪。互市开了,盐铁茶布换来了牛羊马匹;学堂办了,草原贵族子弟来洛阳读书;联姻有了,几家部落首领娶了汉女。硬的软的,都得有。
袁术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得很慢。有时写几句,停一会儿,望着池水出神;有时写错了,就涂掉重来,素绢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墨迹。高福几次想劝他休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太上皇的眼神太专注,专注得像在完成一生最后一件大事。
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西斜。亭子里光影变幻,袁术的影子从东边挪到西边,他浑然不觉。
写到“纳谏如纳川,不择细流”时,他忽然笑了。想起当年诸葛亮刚投效时,那个羽扇纶巾的年轻人,整天追着他提建议,从官制到税赋到兵制,什么都敢说。烦是烦了点,但确实有用。
写到“传位如传火,薪尽而火传”时,他的手微微颤抖。他想起了自己把皇位传给袁耀的那天,也想起了父亲袁逢——那个他其实没太多印象的便宜老爹。历史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像串火把,总得有人接过去,继续往前走。
最后一笔落下时,夕阳正好照进亭子,给素绢镀上一层金边。袁术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他数了数,正好三十条,不多不少。
“高福,拿个锦盒来。”他说。
高福连忙取来一个紫檀木的盒子。袁术把写好的素绢小心卷起,用丝带系好,放进盒中。盖上盖子时,他的手在上面停留了片刻。
“你亲自去一趟东宫,”袁术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把这个交给谦儿。记住,要秘密地给,不要惊动旁人,更不要让耀儿知道。”
高福双手接过盒子,感觉沉甸甸的:“太上皇,要不要……附句话?”
袁术想了想,摇头:“不用。该说的,都写在上面了。他若看得懂,自然明白;若看不懂……”他顿了顿,“那便是朕看错了人。”
高福躬身退下。走出亭子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太上皇还坐在那儿,望着池水,背影在夕阳里显得格外孤寂。
东宫这边,袁谦刚处理完一天的政务。
祖父的病虽然好了大半,但太医再三叮嘱不能劳累,所以大部分奏章还是送到东宫来。他批阅得很仔细,每份奏章都要看两遍,重要的还要查查旧例。批完最后一份时,已是掌灯时分。
“殿下,该用晚膳了。”内侍轻声提醒。
袁谦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正要起身,外间忽然传来通报:“殿下,华林苑高总管求见,说有要事。”
高福?袁谦一愣。这位伺候曾祖父几十年的老内侍,从不会无故来东宫。他立刻说:“快请。”
高福进来时,手里捧着那个紫檀木盒。他屏退左右,关上门,这才走到袁谦面前,深深一礼:“殿下,太上皇让老奴送来此物。”
袁谦接过盒子,打开。素绢展开的瞬间,他呼吸一滞。
字不算好看,但每一笔都透着力道。三十条治国心得,条条都是精华。他从头看起,越看心越惊——这哪里是普通的文章,这分明是一生执政经验的总结,是只有坐在最高位置上的人才能悟出的道理。
“太上皇……可有话交代?”袁谦的声音有些发颤。
高福垂首:“太上皇说,该说的都写在上面了。殿下若看得懂,自然明白;若看不懂……那便是他看错了人。”
这话很重。袁谦捧着素绢的手紧了紧,郑重道:“请高总管回禀曾祖父,孙儿……看懂了。”
“是。”高福行礼退下。
门关上后,袁谦重新坐下来,就着烛光,一字一句地重读。读到“治国如治家”时,他想起前些日子处理的一桩案子——两个郡为水源争执,互不相让。他当时判的是各让一步,共同修渠。现在看来,这判得对。
读到“用人如用器”时,他想起格物院那个脾气古怪的老木匠。那人手艺极好,但说话冲,跟谁都合不来。郑浑请示要不要换人时,他说“用其技,容其性”。现在想来,这也暗合了曾祖父的道理。
最触动他的,是那句“传位如传火,薪尽而火传”。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袁谦抬起头,望着墙上悬挂的帝国疆域图——那是曾祖父武始年间绘制的第一版,后来祖父又添上了新开拓的疆土。从淮南一隅到万里江山,用了两代人。
现在,这把火要传到他手里了。
他忽然明白曾祖父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送来这份手书——祖父病了一场,虽然好了,但终究不如从前。这是在告诉他:做好准备,时候快到了。
可是……袁谦看着素绢上那些字,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有被信任的感动,有接过重担的惶恐,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曾祖父写这些时,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些已经离去的故人?
夜深了。袁谦把素绢重新卷好,放进盒子,却没有收起来,而是摆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他叫来内侍:“去库房找最好的装裱匠人,明天一早进宫。记住,要嘴严的。”
“是。”
第二天,装裱匠人被秘密带进东宫。袁谦亲自看着他,把那卷素绢裱成一幅立轴。匠人手艺极好,用的是上好的绫绢,轴头是紫檀木的,刻着简单的云纹。
裱好后,袁谦让人把立轴挂在书房正中的墙上。那里原本挂着一幅山水,现在换成了这卷《治国箴言》。每天早上他进书房,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它躬身一礼;每天晚上离开前,也要看上一眼。
几天后,袁耀来东宫看孙子。走进书房,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幅立轴。他站在那儿看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到最后,眼眶微微发红。
“这是……你曾祖父的字。”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是。”袁谦站在父亲身后,“前几日,曾祖父让高福送来的。”
袁耀转过身,看着儿子:“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孙儿明白。”袁谦郑重道,“曾祖父是在告诉孙儿,该怎么守住这片江山,该怎么对得起袁家的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百姓。”
袁耀点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曾祖父这辈子,没给朕写过这样的东西。”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感慨,有些释然,“他说朕‘该懂的都懂了,不懂的写了也没用’。看来他觉得,你还有些东西要学。”
这话说得袁谦心头一热。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曾祖父偶尔来东宫看他读书,总是坐在旁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那时他紧张,字都写歪了。现在想来,也许从那时候起,曾祖父就在观察他,考量他。
“孙儿会好好学的。”袁谦说。
“嗯。”袁耀又看了一眼那幅立轴,“挂在这儿好。每天看看,记住你曾祖父的话。但也要记住——”他顿了顿,“治国不能光靠前人的经验。你曾祖父的经验,是基于他那个时代;朕的经验,是基于朕这个时代。到了你的时代,会有新的问题,需要新的办法。”
“孙儿谨记。”
父子二人又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幅《治国箴言》。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素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字在光里仿佛活了过来,在诉说着一个老人一生的智慧与感悟。
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华林苑。高福小心翼翼地说:“太上皇,殿下把您的手书裱起来,挂在书房正中了。陛下也去看过,很是感慨。”
袁术正在喂池里的锦鲤,闻言手顿了顿,随即笑了:“挂起来了?也好,省得收着落灰。”
他把最后一把鱼食撒下去,看着锦鲤争相抢食,忽然说:“高福,你说朕是不是老了?开始干这种‘留遗言’的事了?”
高福吓得连忙跪下:“太上皇千秋万载……”
“行了行了,起来吧。”袁术摆摆手,“朕就是随口一说。人哪有不老的?重要的是……”他看着池中自己的倒影,那倒影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重要的是,该说的话说了,该传的东西传了。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了。”
秋风拂过,吹落几片枫叶,在水面上打着旋儿。袁术望着那些叶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寿春,他也是这样坐在水边,想着未来。
那时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不知道自己能建立什么样的国家。现在知道了,却又到了该放手的时候。
也好。他想。
火把传下去了,接下来,就看接火把的人,能不能让它继续燃烧,照得更亮,照得更远了。
他相信,谦儿那孩子,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