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四年的秋天,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九月初三那天,洛阳城还残留着夏末的暑气,宫里却已经撤下了竹帘,换上了稍厚的帷帐。景和帝袁耀坐在文华殿的御案后,正批阅着来自“流珠群岛”的第二份奏报——吕蒙已经率船队重返那片珍珠般的岛屿,开始建设永久营地了。
他看得专注,手里的朱笔悬在半空,直到一滴墨汁落在奏章上,才恍然回神。
“陛下,该用午膳了。”内侍王顺轻声提醒。
袁耀这才觉出饿来,抬头看看殿外,日头已经偏西。“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了。”王顺小心翼翼地说,“陛下从卯时坐到这会儿,六个多时辰了。”
袁耀放下笔,想站起身,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他伸手撑住桌案,那阵晕眩却像潮水般涌来,耳边嗡嗡作响,殿内的梁柱、书架、烛台,都在眼前晃荡旋转。
“陛……陛下!”王顺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抢上前扶住。
袁耀想说“没事”,可话到嘴边却发不出声来。他感觉整个身子都在往下沉,想抓住什么,手却使不上力气。王顺那张惊慌的脸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片黑暗。
等他再睁开眼时,已经躺在寝宫的龙榻上。帐幔低垂,烛光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他眨了眨眼,视线慢慢清晰,首先看见的是守在榻边的皇太孙袁谦。
“祖父,您醒了?”袁谦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手里还端着个药碗,看样子已经守了不短时间。
袁耀想说话,喉咙却干得厉害。袁谦立刻会意,放下药碗,小心地扶他坐起,喂了半盏温水。
“我……昏了多久?”袁耀的声音虚弱得自己都陌生。
“整整一天一夜。”袁谦眼眶泛红,“太医说是风眩之症,要静养,不能劳神,不能动怒。”
风眩。袁耀在心里默念这个词。他知道这是什么病——父亲袁术晚年也得过,头晕目眩,严重时会昏厥。太医说这是思虑过度、气血上涌所致,说得直白点,就是累的。
“朝中……”袁耀刚开口,就被袁谦打断了。
“朝中一切安好。”袁谦放下水盏,从榻边小几上拿起几份奏章,“孙儿已请丞相暂理政务,这是今日的要务简报。河西设郡的筹备进展顺利,移民已经开始动身;格物院上个月改良的水车,在洛水边试运行成功,工部打算明年开春在关中推广;还有……”他顿了顿,“北疆都护府奏报,鲜卑慕容那和慕容伏罗上月打了一仗,死伤数百,如今正各自舔伤口,暂时没力气南顾。”
袁耀听着,心里稍安。看来自己昏倒这一天,朝政没乱。他看了看孙子,发现这孩子眼下的乌青明显,想来是整夜没睡。
“你一直在这儿?”
袁谦点头:“孙儿不放心。太医说了,这病最忌再犯,头三天是关键。”他把药碗端过来,“祖父,该喝药了。”
药很苦,袁耀皱着眉喝完。袁谦立刻递上蜜饯,动作娴熟得像做过无数次。袁耀看着孙子,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自己生病时,也是这样守在父亲榻边。那时父亲说什么来着?
“谦儿,”他轻声说,“你记不记得,你曾祖父也得过这病?”
袁谦一怔,随即点头:“记得。那是武始二十年,曾祖父昏倒在大殿上,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后来养了三个月才好。”
“是啊,三个月。”袁耀苦笑,“那时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也是日夜守着。你曾祖父醒来第一句话是:‘吓着你们了?没事,死不了。’第二句话是:‘奏章呢?拿来我看看。’”
袁谦也笑了,笑着笑着眼圈又红了:“曾祖父那脾气……太医让他静养,他偏要批奏章,后来还是周相国发了火,说‘陛下若再如此,臣等就集体辞官’,才把他镇住。”
提起周瑜,祖孙二人都沉默了片刻。那位总是从容优雅的丞相,已经离开快两年了。
“你比朕强。”袁耀忽然说,“朕当年守着你曾祖父,急得团团转,奏章都看不进去。你倒好,一边守着朕,一边把朝政理得清清楚楚。”
袁谦垂下眼:“孙儿只是……只是怕。怕祖父有事,怕这江山……”他没说下去,但意思都明白。
袁耀伸出手,拍了拍孙子的手背。那手很凉,想来是熬的。“不怕。朕还没到要去见你曾祖父的时候。”
正说着,外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王顺在帐外禀报:“陛下,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在外求见,说是……说是无论如何要亲眼看看陛下。”
袁耀和袁谦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老臣们不放心,非要亲眼确认皇帝没事才肯罢休。
“让他们进来吧。隔着帐子就行,太医说朕这病会过人。”袁耀半开玩笑地说。
帐幔被轻轻掀开一角,法正、贾诩、刘晔三位老臣依次进来。隔着纱帐,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但袁耀能感觉到他们紧绷的情绪。
“陛下……”法正的声音有些发颤,“老臣等……失职。”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袁耀笑道,“是朕自己不当心。倒是你们,别都挤在这儿,朝廷的事还得靠你们。”
贾诩今年八十有二了,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但话却说得实在:“陛下安心养病,朝中有太孙殿下,有法相,乱不了。老臣这把年纪,别的干不了,帮着看看家还是可以的。”
刘晔接着说:“臣已传令各地,陛下染恙期间,所有奏报先送东宫,由太孙殿下处置。非常之事再请陛下圣裁。太医说,这病最忌劳神,陛下千万保重。”
袁耀心里一暖。这些老臣,都是跟着父亲打天下的,如今又辅佐自己二十多年,说是君臣,其实早就像家人了。
“好,朕知道了。你们也都保重身体,别朕好了,你们又倒下了。”
三位老臣这才告退。帐幔落下,寝宫里又安静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袁谦几乎住在了宫里。白天,他在偏殿处理政务,每隔一个时辰就进来看看祖父;晚上,他就在龙榻边的矮榻上休息,夜里袁耀稍有动静,他立刻就会醒来。
最让袁耀感动的是喝药这事。药要按时辰喝,一天三次,每次都是袁谦亲自试温、亲自喂服。有一次药太烫,袁谦先尝了一口,烫得直咧嘴,却还笑着说:“没事没事,凉凉就好。”
袁耀看着孙子被烫红的嘴唇,心里五味杂陈。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第七天,袁耀感觉好多了,头晕减轻,也能下床走几步了。他坚持要看看积压的奏章,袁谦拗不过,只好挑了几份最重要的拿来。
“这份是吕蒙从流珠群岛送来的,”袁谦指着最上面那份,“营地已经建好,土人首领带着族人帮忙,很是融洽。吕都督请示,可否准许土人子弟随船来洛阳看看?他说想让他们‘见识见识天朝气象’。”
袁耀想了想:“准。但要分批,一次不能超过十人,要有懂土话的通译跟着。来了安排在鸿胪寺客馆,让太学安排人教他们汉话、汉礼。记住,是请他们来‘看看’,不是‘掳来’。”
“孙儿明白。”袁谦记下,“还有这份,是格物院郑浑上的。他说院里有几个工匠改良了纺车,效率高了五成,想请旨在各州推广。”
“这是好事。”袁耀点头,“让工部去验收,若确实好用,就编入《农工要术》,发往各地。对了,改良的工匠要重赏,赐钱帛,若愿意,可授格物院博士衔。”
“是。”
祖孙二人就这样一问一答,处理了小半个时辰的政务。袁耀渐渐觉得精力不济,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袁谦立刻察觉,收起奏章:“祖父,今天就到这儿吧。太医说了,要循序渐进。”
袁耀靠在枕头上,看着孙子熟练地整理文书,忽然问:“谦儿,这些天你代朕理政,可觉得吃力?”
袁谦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认真地说:“说实话,吃力。但不是因为政务繁难,而是因为……”他斟酌着词句,“孙儿每下一道旨意,都会想,如果是祖父,会怎么做?如果是曾祖父,又会怎么做?越想越觉得肩上的担子重。”
袁耀笑了:“这就对了。觉得重,说明你用心了。”他顿了顿,“朕这次病倒,倒是想明白一件事——人终究会老,会病,会死。这江山,迟早要交到你手上。所以从今天起,除了军国大事,日常政务你都替朕处理吧。朕在旁边看着,有不对的朕会提点。”
袁谦愣住了,随即跪下行礼:“孙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祖父信任。”
“起来吧。”袁耀摆摆手,“不过有件事你得答应朕——不许像朕这样拼命。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你要是也累倒了,朕这病就好不了了。”
“孙儿遵命。”袁谦笑着应道。
半个月后,袁耀可以下床走动了。太医说恢复得不错,但以后要格外注意,不能再过度劳累。袁谦严格监督着祖父的作息,到时辰就催着休息,到饭点就盯着用膳,比王顺还尽责。
消息传到华林苑时,袁术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听高福说完,他眯着眼笑了:“风眩?这病朕熟。耀儿这身子骨,还不如朕当年呢。”
高福赔笑:“太医说了,陛下是这些年太操劳。如今有皇太孙帮着,应该能养回来。”
“谦儿那孩子不错。”袁术点点头,“知道侍疾,知道理政,知道分寸。比他爹强。”他说的“他爹”是指袁谦早逝的父亲,袁耀的嫡长子。
高福不敢接这话,只是说:“太上皇要不要给陛下捎句话?”
袁术想了想,摆摆手:“不用。耀儿知道朕惦记他就行。你倒是去库房找找,朕记得当年有个太医给朕开过治风眩的方子,效果不错。找出来,抄一份送过去。”
“是。”
又过了几日,袁耀收到父亲送来的药方。方子写在旧纸笺上,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是袁术的笔迹:“按时吃药,少管闲事。江山跑不了。”
袁耀看着那行字,眼眶发热。他把药方交给太医,太医看了连连称妙:“这是古方加减,用药精当。太上皇圣明!”
药照新方子吃了几天,袁耀感觉确实好些了。但他也知道,这病是慢性病,得好生养着。于是真的开始放权,日常政务都交给袁谦,自己只在重大决策上把关。
朝臣们最初还有些担心,但看着皇太孙处理政务井井有条,批阅奏章切中要害,慢慢也就放了心。甚至有老臣私下议论:“太孙殿下这气度,这手腕,颇有当年武皇帝的风范。”
这话传到袁耀耳朵里,他只是笑笑。
十月底,袁耀已经可以正常上朝了,只是时间缩短,从原来的两个时辰减为一个时辰。第一次重回太极殿时,他坐在龙椅上,看着御阶下站在储君位置上的袁谦,心里忽然很踏实。
这孩子,真的长大了。
而袁谦站在那儿,心里想的是:祖父瘦了,但精神还好。自己要更努力才行,不能再让祖父这么操劳。
殿外,秋风吹过,金黄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冬天快来了,但这个冬天,似乎没那么难熬。
因为江山有继,因为孝心可鉴,因为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爱,正在两代人之间,稳稳地传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