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夏天，来得比陆地上早得多。
才刚五月，日头就毒得能把甲板晒出油来。南海水师都督吕蒙站在旗舰“镇海”号的船楼上，眯着眼睛望向东南方向那片雾蒙蒙的海域。海风吹动他花白的胡须，也吹动桅杆上那面巨大的玄色龙旗。
“都督，咱们已经航行二十七天了。”副将周峻抹了把脸上的汗，凑过来说道。他是周瑜的侄子，三十出头，继承了周家男儿的挺拔身材和锐利眼神，“按格物院给的海图，前面应该就是古人说的‘涨海’尽头了。”
吕蒙没说话，只是接过周峻递来的单筒望远镜——这是格物院成立后捣鼓出来的新玩意儿，能把远处的东西拉近看。他调了调焦距，镜筒里除了茫茫海水，还是茫茫海水。
“古人说‘涨海千里，舟船难渡’。”吕蒙放下望远镜，声音在海风里有些飘忽，“可咱们这趟出来，陛下给的旨意是‘探明东南航路，绘制详实海图’。这‘详实’二字，可不容易啊。”
周峻咧嘴笑了：“都督，您老当年跟着武皇帝打江东的时候，不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咱们现在好歹有指南针，有海图，有够吃三个月的粮草，比当年强多了。”
这话说得吕蒙也笑了。是啊，他今年六十有二了，二十岁跟着袁术打江东，四十岁奉命组建南海水师，如今又在海上漂了快三十年。人生大半辈子，都跟水打交道。
“报——”了望台上传来哨兵急促的喊声，“东南方向，有鸟群！很多鸟！”
吕蒙精神一振。有经验的老水手都知道，茫茫大海上看到成群的鸟，往往意味着附近有陆地——鸟需要落脚的地方。
“转舵，东南方向，全速前进！”吕蒙下令。
镇海号率先转向，后面十几艘大小舰船跟着调整风帆。改良后的硬帆吃足了风，船队像一群白色的大鸟，朝着东南方疾驰而去。
这一走又是三天。
第三天黄昏，当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金红色时，了望台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岛！看见岛了！”
全船的人都涌到船舷边。只见远处的海平面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片陆地轮廓。不是一块，而是一串——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像一串被谁随手撒在海里的珍珠，在夕阳下泛着温柔的光。
“我的老天爷……”周峻喃喃道，“这得有多少个岛啊？”
吕蒙已经抓起了望远镜。镜筒里，那些岛屿的细节渐渐清晰：葱茏的树木覆盖着山峦，白色的沙滩环绕着海岸，海鸟在岛屿之间盘旋飞舞。最让人惊喜的是，在一些较大的岛屿岸边，能看到袅袅炊烟——有人！
“传令，”吕蒙深吸一口气，“舰队减速，派两艘快船前出探查。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登岛，不许惊扰土着。”
快船放下去了，像两片叶子漂向那片未知的群岛。吕蒙在船楼上踱步，心里盘算着：如果这些岛屿适合停泊，那就可以作为海上航行的中转站；如果岛上资源丰富，那价值就更大了。
一个时辰后，快船回来了。带队的校尉兴奋得脸都红了：“都督！大发现！那些岛上真有土人，看着像是古书里说的‘夷洲’土人模样，但又不完全像。他们看见我们的船，刚开始很害怕，后来我们抛了些布匹、铁器过去，他们才慢慢靠近。有个老土人比划着说，往南还有更大的岛！”
吕蒙眼睛亮了：“问清楚方位了吗？”
“问了！那老土人指着东南方向，说了个词，听着像是‘巴拉望’？还用手比划了个大概距离，按咱们的算法，至少还得走十来天。”
这时，周峻已经摊开了海图——这是格物院根据历代航海记录整理绘制的，虽然还有很多空白，但比以前的图精细多了。他在图上标出当前位置，又按土人指的方向画了条虚线。
“都督您看，”周峻指着图，“如果土人没说错，往东南确实还有陆地。而且这些岛……”他的手指在刚刚发现的那串岛屿上点了点，“位置太好了，正好在从交州到那个‘巴拉望’的航线上。要是能在这里设个补给站，以后往更南边去就方便多了。”
吕蒙盯着海图看了很久，突然问：“你说，这些岛像什么？”
周峻一愣：“像……像一串珠子？”
“对！”吕蒙一拍船舷，“像谁把一串珍珠项链扯断了，珠子哗啦啦落了一海。”他转过身，对书记官说，“记下来：新发现群岛，因其状如散落珍珠，命名‘流珠群岛’。主岛命名‘镇南岛’，其余各岛按大小顺序编号，待详细探查后逐一命名。”
书记官飞快记录着。周峻笑道：“都督这名起得好。‘流珠’……既形象，又雅致。”
当夜，舰队在最大的那个岛——现在叫镇南岛——的天然港湾里下锚停泊。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真像流动的珍珠。
吕蒙睡不着，带着几个亲兵乘小船上岸。沙滩是白色的，细软得像面粉，踩上去沙沙响。岸边的椰树林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远处土人的村落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安静下去。
“都督，”亲兵队长低声说，“这地方真不错。有淡水，有平地，港湾又深又避风，天生就是个良港。”
吕蒙弯腰抓了把沙子，让沙粒从指缝间流下：“是啊，是个好地方。但咱们这趟是来探路的，不是来占地的。”他直起身，望着月光下静谧的岛屿，“明天天一亮，就派人详细探查。地形、水源、物产、土人情况，都要记清楚。特别是土人——能交好就交好，不要动武。”
“明白！”
接下来的五天，船队分成几组，对“流珠群岛”进行了详细探查。结果让人惊喜——这些岛屿不仅适合停泊，资源也相当丰富。较大的几个岛上有淡水溪流，有可耕作的平地，森林里木材丰富，海里鱼群密集。土人数量不多，分散在十几个村落里，还处在部落阶段，看见大船和穿着铠甲的军人虽然害怕，但经过几天的接触，慢慢放下了戒心。
最有趣的是，一个跟土人交流最多的通译回来报告：“都督，那些土人说，他们祖辈是从更北边的大岛迁过来的。问他们北边的大岛在哪儿，他们指着咱们来的方向，说坐小船要划一个月。这说的……该不会是夷洲（台湾）吧？”
吕蒙心里一动。如果这些土人真是从夷洲迁来的，那就说明这条航路自古就存在，只是没人系统探查过。
第七天，吕蒙决定留下一艘船和五十名士兵在镇南岛建立临时营地，自己带着主力船队继续往东南探索。临行前，他特意让人搬下来不少铁器、布匹、盐巴，作为礼物送给土人首领。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首领，通过通译结结巴巴地说：“大船……好人……再来……”
船队再次起航时，土人们站在岸边挥手。周峻看着越来越远的岛屿，忽然说：“都督，您说……要是咱们在这儿设个永久的据点，会怎么样？”
吕蒙没直接回答，只是说：“先把海图画好，把情况报回洛阳。该不该设据点，怎么设，那是陛下和朝廷要考虑的事。”
船队在“流珠群岛”补充了淡水和新鲜水果——岛上居然有野生的香蕉和椰子，水兵们吃得满嘴香甜——然后继续向东南航行。
又航行了十二天，果然如土人所言，前方出现了更大的陆地。那已经不是岛屿，而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海岸线。山峦起伏，森林茂密，海岸线曲折蜿蜒。
“这应该就是土人说的‘巴拉望’了。”吕蒙站在船头，海风吹得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传令，沿海岸线巡航，寻找适合登陆的地点。记住，不要深入内陆，咱们这趟主要是绘制海图。”
船队沿着海岸线慢慢航行，测量水深，记录地形，绘制海图。偶尔能看到岸上有土人活动的痕迹，但对方显然对这支庞大的船队心存畏惧，远远看见就躲进森林里了。
就这样又探查了七八天，直到船上的粮草只剩下半个月的量，吕蒙才下令返航。
返程途中，船队在“流珠群岛”的临时营地停留了三天。留守的士兵报告：这半个月，他们和土人相处融洽，教土人用铁器，土人教他们辨识岛上的植物。有几个年轻的土人甚至想跟着船队去“大船来的地方”看看。
“告诉他们，以后有机会。”吕蒙对通译说，“但现在不行。等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再说。”
景和二十四年七月初三，南海水师探索船队返回交州龙编港。这一去一回，整整三个半月。
吕蒙第一时间写了详细的奏章，附上绘制的新海图，派快马送往洛阳。奏章里详细记录了“流珠群岛”的位置、资源、土人情况，以及更南边那片大岛的情况。
奏章送到洛阳时，景和帝袁耀正在和皇太孙袁谦讨论河西设郡的事。看到吕蒙的奏章，袁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谦儿，你看看，”他把奏章递给袁谦，“吕蒙这老家伙，还真给他找到宝地了。”
袁谦仔细看完，眼睛也亮了：“祖父，这‘流珠群岛’的位置确实重要。如果能在那里设个中转站，往后南海水师的活动范围就能扩大一倍。”他指着海图，“您看，从交州到这里，从这里到更南边的大岛，正好形成一条链子。”
“是啊。”袁耀起身走到大殿里悬挂的大幅海图前——这是这些年一点点积累绘制的，还有很多空白。他拿起朱笔，在东南海域的位置，郑重地画上了一串小点，在旁边标注：“流珠群岛”。
“传旨，”袁耀转身，“南海水师都督吕蒙探路有功，赏金百两，帛千匹。命其休整三个月后，再率船队往‘流珠群岛’，建立永久营地，设巡检司，驻军五百。至于那些土人……嗯，就按吕蒙奏章里说的，以安抚为主，教他们耕作，授他们礼仪，慢慢来吧。”
旨意传下去时，吕蒙正在龙编港的营房里补觉。听到圣旨内容，老将军从床上蹦起来，睡意全无：“陛下圣明！周峻，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好好休整，三个月后，咱们再出海！”
消息传到华林苑时，袁术正在吃西瓜。听高福说完，他吐出几粒西瓜籽，慢悠悠地说：“流珠群岛……这名字起得不错。你记不记得，朕当年打江东的时候，吕蒙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都成探海老将了。”
高福赔笑：“太上皇记性好。奴婢听说，吕都督在海上这三个月，瘦了二十斤，可精神头反而更足了。”
“那是。”袁术又啃了口西瓜，“人哪，就得有个念想。吕蒙的念想在海上，所以他在海上就活泛。”他顿了顿，忽然问，“你说，那些岛上的人，看见咱们的大船时，会怎么想？”
高福想了想：“大概……跟咱们小时候看见天外来客差不多吧？”
“哈哈哈……”袁术大笑，笑得差点呛着，“说得好！天外来客……是啊，对那些人来说，咱们不就是天外来客吗？”
他笑完了，把西瓜皮放下，擦了擦手：“不过这天外来客，不能光让人害怕，还得让人得好处。告诉耀儿，对岛上的人，要客气些。咱们是去开路的，不是去抢地的。”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
高福退下后，袁术独自坐在亭子里，望着东南方向。虽然隔着千山万水，但他仿佛能看到那片珍珠般散落的岛屿，看到吕蒙的船队在海上破浪前行。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而他的帝国，正在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地方。这感觉，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