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洛阳刚下过一场薄雪,太极殿前的汉白玉台阶被宫人们扫得干干净净,只在角落里的常青松柏上,还残留着些许未化的雪絮,在冬日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景和帝袁耀站在殿内,透过敞开的殿门望着外面。他今天特意穿了身崭新的玄色龙纹朝服,头戴十二旒冕冠,腰佩长剑——这是大朝会的规格,可今日并非朔望大朝。
“陛下,百官已在殿外候着了。”内侍王顺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
袁耀点点头,却没挪步。他想起二十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父亲袁术在同样的位置,为他举行册封太子的仪式。那时他才二十出头,站在殿中接受百官朝贺,紧张得手心都是汗。父亲坐在龙椅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神里有一种他当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如今他懂了。
那眼神里,有期许,有担忧,有传承重任的郑重,也有放手让孩子去闯的释然。
“谦儿呢?”袁耀问。
“皇长孙已在偏殿等候多时了。”王顺道,“今日寅时便起身沐浴更衣,此刻正在温习仪程。”
袁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这个长孙,从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三岁开蒙,五岁能诵诗,十岁通经义,十五岁入国子监,十八岁进枢密院观政——每一步都走得稳当扎实,从没让他操过心。
前些日子鲜卑内乱的消息传来,袁谦在枢密院连夜整理军情,写了份详尽的北疆局势分析。袁耀看了,条理清晰,见解独到,连老将徐盖都赞不绝口。那时他就在想:是时候了。
“传旨,”袁耀转身,声音沉稳有力,“升殿——”
钟鼓齐鸣,九响。
文武百官依序入殿,分列两旁。丞相法正站在文官首位,须发已见霜白,但腰板挺得笔直。武将那边,太尉贾诩因病告假,由骠骑将军徐盖领头。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官靴踩在地砖上的轻微声响。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前几日宫中就透出风声,陛下要正式册封皇长孙为皇太孙。这在意料之中——自周瑜去世后,陛下对皇长孙的培养明显加快了步伐。入枢密院、参与《会典》编纂、甚至代陛下批阅一些普通奏章……这都是在为将来铺路。
“陛下驾到——”
袁耀缓步走上御阶,在龙椅上坐下。冕冠上的玉珠轻轻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让人看不清表情。
“臣等参见陛下——”百官齐声行礼。
“平身。”
简单两个字,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袁耀扫视着下面的臣子,缓缓开口:“今日召诸卿来,是为定国本之事。”
殿内更静了,静得能听见殿外风吹过檐角铜铃的叮当声。
“皇长孙袁谦,乃朕之嫡长孙,太子嫡子。”袁耀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自开蒙以来,勤学笃行,仁孝聪慧。年长入枢密院观政,通晓军务;参与编纂《景和会典》,明悉制度。德才兼备,深孚众望。”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殿门方向:“朕欲册封其为皇太孙,以固国本,以安天下。诸卿以为如何?”
话音落下,法正第一个出列。老丞相捧笏躬身,声音洪亮:“陛下圣明!皇长孙殿下仁德睿智,文武兼资,实为社稷之福。册立皇太孙,乃安国定本之举,臣等竭诚拥戴!”
“臣等竭诚拥戴——”百官齐声附和。
没有异议,也不可能有人有异议。这些年在场的人都看得明白,皇长孙确实是最好的人选——既是嫡长,又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太上皇袁术的认可。据说前些日子太上皇还亲笔写了《治国箴言》送给皇长孙,这几乎就是隔代指定的意思了。
“宣皇长孙上殿。”袁耀道。
王顺高唱:“宣——皇长孙袁谦上殿——”
殿门外,一个身影由远及近。
袁谦今日也是一身正式的朝服,深青色,绣四爪蟒纹。他今年二十二岁,身形修长,眉目清朗,走起路来步履稳健,不疾不徐。经过两年在枢密院的历练,他眉宇间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多了几分沉稳坚毅。
走到殿中,袁谦双膝跪地,行大礼:“孙臣袁谦,叩见陛下。”
“平身。”袁耀看着他,眼神温和,“谦儿,方才朕与诸臣所言,你可听见了?”
“孙臣听见了。”袁谦起身,垂手而立,态度恭谨。
“那你可知,皇太孙之位,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殿内众臣都竖起了耳朵。袁谦略一沉吟,抬头答道:“回陛下,孙臣以为,皇太孙之位,非为权柄荣华,而是千斤重担。它意味着要对祖宗基业负责,对天下苍生负责,对历史青史负责。”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曾祖父武皇帝开创盛世,祖父陛下守成发扬。孙臣若得继大统,当以二祖为楷模,勤政爱民,慎终如始,使江山永固,使百姓安康。”
这番话说完,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赞叹声。连法正都微微点头——不骄不躁,不忘根本,这孩子确实难得。
袁耀眼中闪过欣慰之色,但面上依然严肃:“说得好。但治国不是空谈,你可有具体之思?”
这是考较了。袁谦知道祖父在试他,略作思忖,从容答道:“孙臣近日参与编纂《会典》,深感制度为治国之本。将来若蒙祖父不弃,孙臣当首先完善法制,使百官有章可循,百姓有法可依。其次,继续推广占城稻等良种,充实仓廪。再次,巩固边防而不轻启战端,以怀柔安抚为主,以武力威慑为辅。最后……”
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了些:“最后,当广开言路,纳谏如流。曾祖父《治国箴言》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孙臣深以为然。”
袁耀终于笑了。他站起身,从御阶上缓步走下。王顺连忙捧着一个锦盒跟上。
盒中是一枚金印——皇太孙印。印钮雕螭龙,印面篆刻“皇太孙玺”四字。这是袁耀一个月前就命少府监精心制作的。
“袁谦听旨。”袁耀从盒中取出金印,双手捧着。
袁谦再次跪下。
“朕承天命,统御万方。今册封皇长孙袁谦为皇太孙,授金印,入主东宫。望尔克勤克俭,亲贤远佞,上不负祖宗之托,下不负黎民之望。钦此——”
“孙臣领旨,谢陛下隆恩!”袁谦双手高举,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金印。
就在金印入手的那一刻,殿外忽然传来悠长的钟声——不是宫中的钟,而是洛阳城各处寺庙、道观自发的鸣钟。紧接着,隐隐约约的鞭炮声也从宫外传来,噼里啪啦,热闹非凡。
袁耀愣了一下,看向法正。老丞相笑道:“陛下,这是百姓在庆贺呢。册立皇太孙的消息,臣斗胆,昨日已让礼部官员‘无意间’透露出去了。”
“你呀……”袁耀摇头失笑,心里却是一暖。百姓自发庆贺,这说明谦儿在民间声望确实好。
仪式还在继续。袁谦接过金印后,又接受了百官朝贺。从今日起,他的位置将从皇子列移到御阶之下,紧挨着丞相——那是储君的位置。
礼成后,袁耀让百官退下,只留下袁谦。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太极殿。雪后初晴,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袁耀忽然说:“陪朕走走。”
他们沿着宫道慢慢走着,王顺带着几个内侍远远跟着。走了好一阵,袁耀才开口:“谦儿,你知道朕为什么选在今天册封你吗?”
袁谦想了想:“今日是小年,祭灶之日。灶神上天言好事,祖父选此吉日,可是寓意孙臣将来也能‘下界保平安’?”
“滑头。”袁耀笑骂一句,随即正色道,“朕选今日,是因为二十三年前的今天,你曾祖父册封朕为太子。”
他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宫殿的飞檐:“那时朕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也是站在殿中,接过太子印玺。你曾祖父对朕说了一句话,朕记了一辈子。”
“曾祖父说了什么?”
“他说,”袁耀缓缓道,“‘这个位置,不是让你享福的,是让你受累的。从今往后,你的喜怒哀乐,都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袁谦沉默片刻,轻声说:“孙臣明白了。”
“你不完全明白。”袁耀转过身,看着长孙年轻的面庞,“朕说这些,不是要给你压力,是要告诉你——这个位置确实辛苦,但它也值得。当你看到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时,那种成就感,是任何荣华富贵都比不了的。”
他拍了拍袁谦的肩膀:“你曾祖父开创了这个盛世,朕守住了它。将来传到你的手上,朕不要求你开疆拓土,只希望你能守住这份基业,再把它稳稳地传下去。能做到这一点,你就是袁家的好儿孙,就是天下的好君主。”
“孙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祖父厚望。”袁谦郑重行礼。
袁耀点点头,忽然笑了:“好了,正事说完了。走,陪朕去华林苑看看你曾祖父。这么大的事,得告诉他一声。”
“是。”
祖孙二人往华林苑走去。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却都走得稳稳当当。
宫墙外,洛阳城的鞭炮声还在零零星星地响着。百姓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宫里出了大喜事,值得放挂鞭炮庆贺庆贺。
而在千里之外的漠北草原,慕容那和慕容伏罗还在为谁当老大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不知道,南边那个庞大的帝国,今天正式确立了第三代继承人。这个年轻人,将来会如何对待草原,又会把帝国带向何方?
所有这些,都要等时间来揭晓。
但至少在这一天,洛阳城阳光很好,雪地很白,新册封的皇太孙捧着金印,走在祖父身边,心里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和责任。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