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草原的初冬,比往年更冷一些。
几场白毛风刮过,枯黄的草甸子已经被一层薄雪盖住了。东鲜卑大人轲比能的大帐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可躺在厚厚皮毛褥子上的老人,还是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父亲,喝药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端着陶碗进来,小心翼翼地跪在榻边。他是轲比能最小的儿子,名叫拓跋野,生母是个汉人女奴,在部落里地位不高。可轲比能晚年偏偏最疼这个机灵懂事的儿子。
轲比能勉强撑起身子,就着儿子的手喝了口药。药汤又苦又涩,他皱了皱眉,挥手示意拓跋野把碗拿开。
帐外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几个粗犷的嗓音在争执。轲比能闭着眼听了听,是长子慕容那和侄子慕容伏罗在吵——八成又是为了冬天该把部落往南迁还是往东迁的老问题。
“让他们……进来。”轲比能喘了口气,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拓跋野应声出去,很快,两个裹着厚厚皮袍的壮汉掀帐而入。慕容那年过四十,膀大腰圆,是轲比能原配所出的嫡长子;慕容伏罗三十出头,精悍剽悍,是轲比能已故弟弟的儿子,这些年帮着打理部落,颇有威信。
“阿父,”慕容那先行礼,语气却带着不满,“伏罗要把部落往东迁,可东边草场被段部占着,这不是去找打吗?”
“叔父,”慕容伏罗不卑不亢,“往南靠近长城,汉军盯着紧。东边草场虽然紧些,但段部这两年也弱了,咱们去分一杯羹,总好过去碰汉人的钉子。”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轲比能听着,心里却是一片清明。他知道,这表面上是在争论迁徙方向,实际上是在争——等他死了,谁说了算。
“都……闭嘴。”轲比能费力地吐出三个字。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两个壮汉都低下头,可眼神里的不服气,谁都看得见。
轲比能今年六十三了。在草原上,这年纪不算特别老,可他这些年劳心劳力——既要维持部落联盟不散,又要防着西边的拓跋部、东边的段部,更得时刻盯着南边那个庞然大物般的仲朝。
袁术还在位时,他被打得差点灭族,好不容易缓过来;袁耀登基后,虽然没再大举北伐,可北疆都护府像根钉子似的扎在那儿,商路、互市全在汉人掌控中。这些年,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称臣纳贡,学会了在汉人划定的圈子里讨生活。
可心里那口气,从来没顺过。
“野儿……”轲比能忽然开口。
拓跋野连忙上前:“父亲。”
“去……把那个盒子拿来。”
拓跋野从帐角搬出个不起眼的木盒。轲比能让慕容那打开,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卷羊皮——有的是地图,有的是部落名册,有的是与汉人往来的文书副本。
“你们看……”轲比能指着那些羊皮,“这是武始十三年,汉军打到阴山脚下的进军路线……这是景和五年,汉人在云中设互市的章程……这是去年,北疆都护府给各部划定的放牧范围……”
他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汉人有个词,叫‘分而治之’。这些年,他们把咱们鲜卑分成了东、中、西三部,各部之间不许串联,不许联姻,连草场都划得清清楚楚。为什么?”
慕容那和慕容伏罗面面相觑。
“因为……他们怕咱们团结。”轲比能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怕咱们拧成一股绳,像当年的匈奴一样,南下牧马。”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我死后,你们记住——不要内斗。谁要是先动手打自己人,谁就是鲜卑的罪人!”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可慕容那和慕容伏罗都低着头,没应声。
轲比能看在眼里,心里一片悲凉。他知道,自己这话怕是白说了。这两个,一个想以嫡长子身份名正言顺继位,一个自恃功劳能力不肯屈居人下。他活着还能压一压,他一死……
“出去吧。”他疲惫地挥挥手,“让我……静静。”
两人退出大帐。轲比能躺回去,看着帐顶的毡毛,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他还年轻,带着几百骑纵横草原,以为能像冒顿单于一样,建立一个强大的鲜卑帝国。可现实是残酷的——南边那个重生的袁术,比他想象中难对付百倍。
“父亲,”拓跋野轻声问,“您要不要再喝点水?”
轲比能摇摇头,忽然问:“野儿,你读过汉人的书吗?”
“读……读过一点。”拓跋野有些紧张,“母亲教过我《千字文》。”
“汉人有句话,”轲比能缓缓道,“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觉得汉人提防咱们,汉人又何尝不是怕咱们?这些年,咱们名义上臣服了,可汉人从来没真正放心过。为什么?因为咱们有刀,有马,有不怕死的儿郎。”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了划:“可汉人有城墙,有粮食,有……制度。你看那北疆都护府,官员三年一换,兵卒五年一轮,规矩定得死死的。咱们呢?头人一死,儿子们就开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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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他剧烈咳嗽起来。拓跋野连忙给他捶背,好半天才缓过来。
“野儿,”轲比能握着小儿子的手,眼神复杂,“你记住,如果……如果将来部落乱了,你去找汉人。他们……他们至少会给你一条活路。”
拓跋野愣住了:“父亲……”
“去吧,让我睡会儿。”轲比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这一睡,就再没醒来。
三天后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大帐时,拓跋野发现父亲已经没了呼吸。他平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只是脸色灰白,身体冰冷。
消息传出去,整个部落炸开了锅。
按照草原规矩,头人去世,该由部落长老和贵族推举新头人。可轲比能生前没明确指定继承人,这下麻烦了——慕容那以嫡长子自居,慕容伏罗以功劳能力不服,其他几个小部落的头人也各有心思。
葬礼办得仓促。轲比能的遗体被火化,骨灰装进陶罐,埋在了他生前最喜欢的一片草坡下。送葬的人不少,可各怀鬼胎的更多。
头七还没过,争吵就开始了。
先是草场分配——慕容那要把最好的几片草场留给自己直系部众,慕容伏罗不干,说这些年是他带人打下的地盘。
接着是部众归属——有些小头人想独立,有些则想投靠更强的慕容那或慕容伏罗。
最要命的是对汉政策——慕容那主张继续臣服,至少表面上维持和平;慕容伏罗则认为该强硬些,趁着轲比能刚死、汉人还没反应过来,多争些利益。
两人在大帐里吵得面红耳赤,差点拔刀相向。最后还是几个老长老出面,勉强定了个折中方案——暂时不分家,但各部自己管自己的草场和部众,等开春再说。
这“等开春再说”,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等冬天过去,草长马肥,就该见真章了。
消息传到北疆都护府时,都护徐晃之子徐盖正在看军屯的冬储账册。他今年四十出头,继承了父亲的身板和勇武,但更多了几分沉稳。
“鲜卑内乱了?”徐盖放下账册,眼睛亮了亮。
“是,”斥候队长禀报,“轲比能病故,他儿子和侄子争位,下面几个小部落也各有心思。看样子,这个冬天消停不了。”
徐盖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漠南草原的位置点了点。他记得父亲徐晃生前常说:“草原上的狼,一头不可怕,一群才要命。最好的法子,是让它们自己斗。”
“传令,”徐盖沉吟片刻,“各边塞加强戒备,但不要主动挑衅。另外……给慕容那和慕容伏罗都送份吊唁礼去,就说北疆都护府哀悼轲比能大人去世。记住,两份礼要一模一样,一分一毫都不能差。”
副将有些不解:“都护,这是为何?”
徐盖笑了:“轲比能一死,这两人都憋着劲想当大头人。咱们给他们都送礼,就是告诉他们——朝廷不在乎你们谁上位,只在乎谁听话。让他们猜去,越猜心越乱。”
“高!”副将竖起大拇指。
消息传回洛阳时,景和帝正在和皇太孙下棋。听到徐盖的处理方式,袁耀拈着棋子笑了:“这徐盖,倒是得了徐公明的真传。”
袁谦落下一子,也笑道:“祖父,这招叫‘火上浇油’还是‘坐山观虎斗’?”
“都算。”袁耀把棋子一放,“你曾祖父当年定下的‘分而治之,静待其变’,看来是奏效了。轲比能一死,鲜卑至少乱上三年。这三年,咱们北疆能省多少心?”
祖孙二人相视而笑。窗外又飘起了雪花,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暖和些。
而在漠北草原上,慕容那和慕容伏罗各自收到了北疆都护府送来的吊唁礼——两份一模一样的丝绸、茶叶、瓷器。两人看着礼物,心里都咯噔一下。
汉人这是什么意思?
是暗示支持自己?还是警告自己别乱来?
这个冬天,草原上的风似乎格外寒冷。而鲜卑各部头人们的心,比这寒风更乱。轲比能苦心维持二十年的部落联盟,在他死后不到一个月,就已经裂痕遍布。
拓跋野抱着父亲的骨灰陶罐,站在那片草坡上。远处,几个部落的营地星星点点,却再也看不到往日那种连成一片的气势了。
他想起父亲最后的话:“如果部落乱了,你去找汉人。”
少年紧紧抱着陶罐,雪花落在脸上,化成了水,像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