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春天来得早，刚进二月，交州龙编城外的大片水田已经绿汪汪一片了。
交州刺史步骘挽着裤腿站在田埂上，手里捏着几株沉甸甸的稻穗，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这位当年从江东追随袁术的老臣，如今须发皆白，可那股子较真的劲头，一点儿没减。
“使君，使君！”远处田垄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吏提着袍角，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来，差点摔进田里，“洛阳……洛阳的急递到了！”
步骘小心翼翼地把稻穗交给身边的老农，这才擦了擦手上的泥，接过那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拆开一看，他眼睛猛地瞪圆了，随即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吓得田里的几只白鹭扑棱棱飞走了。
“使君，是……是好事？”书吏喘着气问。
“好事！大好事！”步骘抖着公文，声音都在发颤，“陛下亲笔批示——‘占城稻试种成功，交州刺史步骘及有功人等，各升一级，赏帛百匹！择良种速送各州试种，尤以江南、淮南为宜！’”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那些跟着步骘忙活了整整两年的老农、农官，一个个激动得直抹眼泪。
这事儿，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那时候步骘刚调任交州不久，正为岭南粮食产量发愁。交州这地方，气候湿热，种传统的粳稻吧，生长期太长，一年只能一熟；种本地早稻吧，产量又太低。百姓辛苦一年，交了赋税，剩下的粮食刚够糊口。
一次南海水师回港休整，步骘照例去劳军。水师都督是个健谈的，说起前些年护航商船到占城（今越南中部）的经历：“那地方的水稻可真邪乎！三个月就能收，而且耐旱，田里水少点儿也不怕死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步骘当场就坐不住了，拉着都督问东问西，把占城稻的样貌、习性问了个底朝天。第二天就写了奏章，请求朝廷准他从占城引种试种。
奏章送到洛阳时，正赶上《景和会典》编纂最忙的时候。法正拿着奏章去请示景和帝，袁耀正在文华殿和皇太孙袁谦讨论赋税条目，一看这奏章就乐了：“步骘这老家伙，到哪儿都不安生。”
袁谦接过奏章细看，越看眼睛越亮：“祖父，若真如奏章所言，此稻三月可熟，耐旱高产，那江南、淮南、乃至巴蜀，岂不是都能一年两熟？天下粮仓，可再添三成！”
这话说到袁耀心坎里了。他记得父亲袁术当年就常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粮食足了，什么内乱外患都不怕。”当即朱批：“准。令南海水师协助引种，交州全力试种，所需钱粮由户部拨付。”
得了圣旨，步骘像打了鸡血。他亲自带着懂农事的属官，跟着南海水师的船队跑了一趟占城。在当地官员帮助下，选了最优良的稻种十石，又请了两位精通种植的老农随船回来。
回到龙编，步骘把衙门里的事全推给长史，自己卷起袖子下了田。他在城外挑了十块地，分别用不同的方法试种——有深耕的，有浅耕的；有多施肥的，有少施肥的；有勤灌水的，有仿占城当地旱作的。
那段时间，刺史大人成了田舍翁，天天泡在泥水里，晒得跟老农一个色儿。属官们劝他注意身体，他眼睛一瞪：“注意什么？这事儿要是成了，岭南百姓能多吃几碗饭，我步骘就是累死也值！”
三个月后，第一茬稻子抽穗了。步骘蹲在田埂上，眼巴巴看着那些稻穗一天天饱满起来，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收获那天，他亲自下田，一穗一穗地割，一株一株地数。
结果出来时，步骘手都在抖——平均亩产，比本地早稻高出四成！而且生长期真的只有九十多天！
“快！快写奏章！”他对着书吏吼，“把数据写清楚！一粒都不能错！”
奏章是写了，可步骘还不放心。他让人把收上来的稻谷，一半留作种子，扩大试种；另一半，亲自盯着脱粒、晒干、装袋，然后做了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决定——
“老夫要亲自押送这批稻谷进京！”
长史差点给他跪下：“使君！您都六十多了！从交州到洛阳，几千里路，舟车劳顿，万一……”
“万一什么？”步骘眼睛一瞪，“万一这稻种在路上受潮发霉了怎么办？万一别人说不清楚试种详情怎么办？这事儿关乎天下百姓的饭碗，老夫必须亲自去！”
于是，景和二十三年春天，交州刺史步骘，带着十车晒得金灿灿的占城稻谷，还有厚厚一沓试种记录，踏上了北上的路。
这一路走了两个多月。到洛阳时，已是四月暮春。步骘没急着进宫，先找了间客栈住下，让随行的老农把稻谷又晒了一遍，这才递牌子求见。
景和帝在太极殿偏殿接见了他。步骘风尘仆仆，官袍都洗得发白了，可精神头十足。他让随从抬进来几袋稻谷，当场解开袋子，金黄的谷粒哗啦啦流出来，满殿飘着新米的清香。
“陛下请看！”步骘抓起一把，献宝似的捧到御前，“此稻颗粒虽较粳稻略小，但出米率高，口感软糯。最关键的是——耐旱、早熟！臣在交州试种，旱田也能活，九十余日可收。若在江南、淮南推广，完全可与粳稻错时种植，实现一年两熟！”
袁耀仔细看着那些稻谷，又翻看步骘呈上的试种记录——哪块地用什么方法，施多少肥，灌多少水，产量多少，写得清清楚楚。他越看越喜，抬头问：“步卿，依你估算，若在江南推广成功，亩产可增多少？”
“臣不敢妄言，”步骘正色道，“但以交州试种结果推算，若推广得法，江南水田一年两熟，总产至少可增五成！”
“五成！”站在一旁的袁谦忍不住惊叹，“那天下粮仓，真可再添三成了！”
袁耀深吸一口气，看向步骘的目光满是赞许：“步卿，你为天下百姓立了大功。”
“臣不敢居功，”步骘忽然跪下了，声音有些哽咽，“臣只是……只是想起当年武始皇帝常说的话——‘让百姓吃饱饭，是当官的第一本分。’臣在交州这两年，看着百姓辛苦一年，却只能勉强果腹，心里……心里急啊！”
这话说得朴实，却让殿内众人都沉默了。袁耀起身，亲自扶起步骘：“步卿之心，朕知道了。你且回去好生休息，明日大朝，朕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嘉奖于你。”
第二日大朝，步骘穿着崭新的官袍上殿。景和帝当众宣读了嘉奖诏书，又宣布成立“劝农司”，专司占城稻的推广事宜，由步骘兼领第一任司正。
消息传出，朝野振奋。户部尚书陈泰连夜算了一笔账——若占城稻真能在江南、淮南、巴蜀等地推广成功，帝国粮仓的储备，将足够应付三年大灾！
更让人惊喜的是，就在步骘受赏后的第十天，华林苑送来一份特别的礼物——太上皇袁术亲笔题写的四个大字：“粒粒辛苦”。
步骘捧着那幅字，老泪纵横。他知道，这是对他这些年奔波最好的肯定。
随着圣旨下发，占城稻的种子被快马加鞭送往各州。江南的刺史们摩拳擦掌，淮南的农官们跃跃欲试。而步骘在交州试种的第二茬稻子，也在这年夏天获得了更大的丰收——因为有了第一年的经验，亩产又提高了一成。
秋天，第一批在江南试种的占城稻喜获丰收。捷报传到洛阳时，景和帝正在和皇太孙下棋。他看着奏章，忽然笑了：“谦儿，你曾祖父若知道这事儿，一定又会说——早该这么干了。”
袁谦落下一子，也笑了：“曾祖父还会说——步骘那老头，总算干了件正经事。”
祖孙二人相视而笑。殿外秋阳明媚，远处的宫墙上，几株爬山虎已经红艳艳一片。
这个秋天，帝国的粮仓，注定要比往年更加丰盈。而百姓的饭碗里，也将多添一勺实实在在的米饭。
步骘在交州收到各地试种成功的消息时，正蹲在田埂上吃新米煮的饭。他扒了一大口，嚼得啧啧有声，然后对身边的老农说：“老哥，你说咱们忙活这两年，值不值？”
老农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满脸褶子：“值！太值了！使君，您看这稻子，一株能分这么多穗，一穗能结这么多粒——这哪里是稻子，这是金珠子啊！”
步骘哈哈大笑，把碗里的饭吃得一粒不剩。
是啊，金珠子。
能让天下百姓吃饱饭的，就是最好的金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