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春天来得格外温吞。
太极殿外的玉兰树上,花苞才刚鼓出个尖儿,倒是墙角几株迎春已急不可耐地绽出嫩黄。景和帝袁耀负手站在殿前廊下,看着庭院里那些忙碌穿梭的官袍身影,忽然觉得时光快得有些恍惚。
“陛下,风还有些凉,加件披风吧?”内侍王顺捧着件玄色大氅跟在后头,小心翼翼地问。
袁耀摆摆手,目光落在远处中书省的朱漆大门上。法正继任丞相已有数日,那个机谋决断的蜀中名士,如今每日天不亮就进宫议事,直至宫门下钥才归,倒是把周瑜留下的担子接得稳稳当当。
“王顺,你说说,”袁耀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自武始元年至今,多少年了?”
王顺掐指算了算,恭敬回道:“回陛下,到今年景和二十三年,已是整整四十五年了。”
四十五年。
袁耀在心里默念这个数字。从他记事起,父亲袁术就常常提起“制度”二字。那时他还不懂,为何父亲要花那么多时间,跟周瑜、鲁肃、诸葛亮他们反复推敲什么官制、兵制、税制。直到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每日面对如山奏章、纷繁政务,才明白这些“规矩”二字的分量。
“去传法相、太尉贾诩、御史大夫刘晔,还有六部尚书,午后到文华殿议事。”袁耀转身走回殿内,脚步忽然轻快起来,“对了,把皇太孙也叫上。”
王顺应声退下。袁耀在御案前坐下,案头堆着厚厚几摞奏章——有河西增设郡县的筹备方案,有交州引种占城稻的推广奏报,还有海军呈上的流珠群岛海图。每一份都牵扯着这个庞大帝国的运转。
他随手翻开一本,是扬州刺史关于漕运管理的条陈,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再翻一翻,旁边那本是幽州关于边市贸易的细则,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太乱了。”袁耀叹了口气。
这些制度规章,都是四十五年来一点点积累、修补而成的。武始朝定了大框架,他这景和朝又添了许多细则。可年深日久,各部各司各行其是,有些旧规早已不合时宜,有些新法又互相抵牾。地方官员上报政务,常常要翻找十几份诏书、律令才能理清头绪。
前几日,皇太孙袁谦在枢密院观政时,就曾私下问过:“祖父,孙儿查阅北疆军屯旧档,发现武始七年与景和五年的章程竟有三处矛盾,该以哪个为准?”
袁耀当时语塞。他记得这两份章程,都是当年针对鲜卑形势变化所做的调整。可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为何要做那些修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午后,文华殿。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殿内檀香袅袅,景和帝坐在上首,皇太孙袁谦侍立在侧。下首两侧,以丞相法正为首,十数位重臣依次落座。
法正今年五十八岁,头发已花白大半,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他正襟危坐,手里捧着盏茶,听陛下开口。
“今日召诸卿来,是为一件大事。”袁耀开门见山,声音在殿内回响,“自武始开国至今,我朝典章制度,皆是因时制宜、逐步而成。如今法令规章浩如烟海,各部各司乃至地方州县,办事时常有无所适从之感。长此以往,恐生弊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朕欲下诏,编纂一部《景和会典》,将我朝现行官制、礼制、律法、赋税、兵制、选举、工造等所有制度,分门别类,系统整理,修成一部可供百官随时查阅的成典。”
话音刚落,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御史大夫刘晔第一个起身,这位以思虑缜密着称的老臣,脸上已布满皱纹,但精神矍铄:“陛下圣明!此事老臣早有感触。去岁臣巡察江东,见一县令断案,竟搬出武始三年的旧例,殊不知那条例早在景和初年就已修订。制度不明,则政令不畅,确需梳理澄清。”
“刘公所言极是。”兵部尚书徐晃之子徐盖接口道。他继承了父亲的勇武之气,说话也直接,“就说兵制,禁军、边军、郡兵、屯田兵,各自粮饷、编制、轮换章程,散落在数十份诏书军令中。末将去年调任兵部,足足花了三个月才勉强理清脉络。”
户部尚书陈群之子陈泰也连连点头:“赋税这一块更是错综复杂。租庸调为基础,又有盐铁茶专卖、市舶关税、边市互税,加上各地因情制宜的临时加征或减免……别说地方官,就是我们户部老吏,也未必全能说清。”
一时间,众臣纷纷诉苦,举出各种因制度繁杂而产生的乱象。有说礼部筹备祭祀,险些用错仪轨的;有说刑部复核案件,发现同罪不同罚的;还有说工部修建河工,因章程不明与地方扯皮的。
皇太孙袁谦静静听着,偶尔在手中的小本上记上几笔。他今年二十有二,眉宇间既有祖父袁耀的温润,又隐隐透出曾祖父袁术那股子锐气。这些日子在枢密院观政,他已深有体会——治国如治丝,丝愈多愈需理其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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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景和帝笑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看来诸卿都感同身受。那此事便定下了。法相,你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法正。
法正放下茶盏,缓缓起身。他做事向来讲究谋定后动,此刻心中已有了大概章程:“陛下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依臣之见,编纂《会典》,须把握三要。”
“哦?哪三要?”袁耀身体微微前倾。
“其一,溯本清源。”法正伸出第一根手指,“需从武始元年的开国诏令查起,将所有诏书、律令、章程,按时间顺序梳理,理清每一项制度的来龙去脉。为何设、为何改,都要注明缘由。”
“其二,去芜存菁。”第二根手指伸出,“四十五年积攒下来的条文,必有重复、矛盾、过时之处。编纂时需会同各部,逐一审议,该并的并,该删的删,该修的修,最终形成一套清晰、统一、可行的现行制度。”
“其三,预留余地。”第三根手指也竖了起来,“制度是死的,时事是活的。编纂时需在各项规章中,注明‘因时制宜’‘相机处置’的弹性空间,给后来执政者留有调整余地,避免制度僵化。”
一席话说完,殿内众臣纷纷点头。刘晔捻须笑道:“法相高见!这三要,正是编纂之精髓。”
景和帝也露出满意的笑容:“既然如此,此事便由法相总领,刘御史、陈尚书等辅之。再从各部抽调精干官吏,在翰林院设‘会典编纂局’,专司此事。”
他顿了顿,看向皇太孙:“谦儿,你也参与进来。这是了解我朝制度全貌的绝佳机会。”
“孙儿遵命。”袁谦恭敬行礼,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陛下,”法正忽然又开口,“臣还有一请。”
“讲。”
“编纂《会典》,需调阅大量档案。其中涉及军机要务、皇室内部、边情密报等机密文书,该如何处置?”法正问得直接,“是全数收录,还是有所取舍?”
这个问题很关键。殿内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景和帝沉吟片刻,看向一直沉默的太尉贾诩。这位八十高龄的老臣,如今已很少开口,但每次说话都分量极重。
贾诩慢慢抬起眼皮,声音沙哑却清晰:“老臣以为,可分三类处理。其一,已过时效、不涉机密的,可全文收录;其二,虽涉机密但事关制度根本的,可隐去具体人名、时间、地点,只录制度本身;其三,纯属军国密谋、皇室私事的,不予收录,另编密档保存。”
“贾公老成谋国。”景和帝赞道,“就依此议。法相,你与枢密院、宗正府商议,定个细则。”
“臣遵旨。”
议事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众人初步商定了编纂的组织架构、时间安排、经费预算等事宜。夕阳西斜时,景和帝才宣布散朝。
众臣鱼贯而出。袁谦特意慢走几步,与法正并行。
“相国,”他轻声问道,“编纂《会典》,预计需时多久?”
法正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太孙,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殿下,此工程浩大。武始朝二十二年,景和朝至今二十三年,四十五年的诏令文书,堆积如山。老臣预估,至少需三年之功。”
“三年……”袁谦若有所思,“那孙儿可否每日抽半日,到编纂局学习观摩?”
“自然可以。”法正笑道,“殿下能来,是老臣之幸。只是翻阅故纸堆颇为枯燥,殿下可要做好准备。”
“曾祖父曾言,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佐料、时序,缺一不可。”袁谦认真地说,“孙儿以为,这《会典》便是那本菜谱。不把菜谱读懂读透,如何能做出好菜?”
法正闻言,哈哈大笑,引得前面走着的几位大臣都回头来看。
“殿下此言妙极!”他拍了拍袁谦的肩膀,“那老臣就在编纂局,恭候殿下来了。”
几日后,诏书正式颁行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嗣守鸿业,二十有三载……今命丞相法正总领,设会典编纂局于翰林院,汇辑开国以来所有典章制度,分门别类,纂成《景和会典》一部……俾中外臣工,有所遵循,永为成宪……”
诏书用快马发往各州郡。地方官员接到后,反应不一。
有老成持重的,拍案叫好:“早该如此!这些年办案理事,最头疼的就是翻找律例章程!”
有年轻锐进的,则摩拳擦掌:“好机会!若能参与编纂,必能通晓朝政全貌!”
也有担心自身利益的,暗自嘀咕:“这一编纂,那些不合时宜的旧规陋习,恐怕都要被翻出来晒晒太阳了……”
无论何种反应,编纂《景和会典》的消息,如同春风般迅速传遍朝野。翰林院东侧原本存放旧档的几排厢房,被紧急腾空修缮。来自六部、御史台、枢密院的三十余名精干官吏,带着各自的助手、书吏,陆续进驻。
开工第一天,法正亲自坐镇。他看着堆满三个房间的诏书副本、各部存档、地方奏报,不禁揉了揉太阳穴。
“相国,”编纂局提调、翰林学士杜袭苦着脸来报,“仅武始元年至五年的诏书,就有两千三百余份。这还只是中枢存档,未算各部细则和地方呈报……”
法正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无妨,饭要一口一口吃。传令下去,先按年份整理,一年一年来。每份诏令,需注明日期、事由、涉及部司,并摘要核心内容。”
“是。”
编纂局很快进入紧张有序的工作状态。白天,官吏们埋首故纸堆,翻阅、摘要、分类;晚上,则聚在一起讨论疑难,整理条目。
皇太孙袁谦果然如约而至,每旬抽三四日过来。他不摆架子,常穿着便服,与普通编纂官员一起翻阅档案。有不懂的就问,有疑惑的就记下来,回头请教法正或相关部司的老吏。
这一日,袁谦翻到一份武始七年的诏书,是关于边市贸易税收的。他仔细读了两遍,眉头渐渐皱起,拿着诏书去找杜袭。
“杜学士,这份诏书规定,胡商入边市交易,按货值十税一。可我前日看到景和五年的诏书,却写着‘按货值十五税一’。这是何故?”
杜袭接过两份诏书副本,对照看了看,也愣住了:“这……下官也不明。待我查查当年的奏议存档。”
两人在档案堆里翻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武始七年户部的奏议原文。原来当时北疆初定,为吸引胡商来市,特意降低税率。而到了景和五年,边市已十分繁荣,朝廷又适当调回税率。
“原来如此。”袁谦恍然大悟,“若不查奏议,单看诏书,还真以为是互相矛盾。”
杜袭擦了擦额头的汗:“殿下明察。这正是编纂《会典》的意义所在——不仅要录其文,更要注其义,让后来者知其所以然。”
袁谦点头,在小本上记下:“凡制度变更,需注明变更缘由、依据。”
类似的事情,在编纂局几乎每日都在发生。有时是发现同一件事,不同部司的章程互相冲突;有时是找到早已被取代的旧规,却还在某些偏远州县被执行;还有时,甚至会发现因抄录失误而产生的错漏。
三个月后,初步整理告一段落。法正召集主要编纂官员,在文华殿向景和帝做第一次汇报。
“……目前已完成武始朝全部诏令的初步梳理,共计一万二千四百余份。其中涉及官制者两千一百份,礼制九百份,律法一千三百份,赋税一千七百份,兵制八百份,工造六百份,选举五百份,其余为各类杂项……”
听着杜袭的汇报,景和帝既欣慰又感慨。他没想到,父亲和自己这四十五年,竟然发了这么多诏令。这每一份诏书的背后,都是一件政务、一次决策、一个故事。
“好,很好。”袁耀连连点头,“接下来便是去芜存菁、分类编纂了。诸卿辛苦,朕已命光禄寺,每月给编纂局额外拨付茶点经费,也算朕的一点心意。”
众臣谢恩。袁谦站在祖父身侧,看着那些编纂官员脸上虽带疲惫却充满成就感的笑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这部《景和会典》修成后,必将成为这个帝国的基石。后世君臣,只要翻开这部大典,就能明白这个王朝是如何运转的,明白每一项制度为何而设、如何执行。
这也许,就是祖父常说的“为万世开太平”的一种方式吧。
汇报结束后,景和帝特意留下法正和袁谦。
“法相,谦儿,”袁耀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问道,“你们说,若是太上皇知道我们在修这部《会典》,会怎么说?”
法正沉吟片刻,笑了:“老臣以为,太上皇大概会说——早该修了!老子当年定那些规矩时,就知道总有一天会乱成一团麻,就等着你们这些后辈来收拾呢!”
袁耀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是啊,父亲那个性子,一定会这么说。
袁谦也抿嘴笑了。他虽然没见过曾祖父几面,但从小听他的故事,读他留下的《治国箴言》,总觉得那位传奇的老人,就应该是这般通透又率直。
“那就好好修,”景和帝止住笑,正色道,“修一部让后世称赞、让太上皇在天之灵也能欣慰的《会典》。”
“臣遵旨。”
“孙儿遵旨。”
晚风吹进殿内,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庭院里初开的玉兰淡淡香气。景和帝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嗅到了时光沉淀的味道。
这部《景和会典》,将会是他留给这个帝国、留给孙儿、留给后世最重要的礼物之一。它不会像开疆拓土那般轰轰烈烈,也不会像赈灾济民那般立竿见影,但它会像暗流深处的基石,默默支撑着这个王朝,走过一个又一个春秋。
就像此刻窗外那株玉兰,今年才刚鼓出花苞,但总有一天,它会开出满树繁花,在春光里摇曳生姿。
而他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并给那花开,准备好最肥沃的土壤。